天光未亮，山道上的露水打濕了許昭的褲腳。
他把那枚刻著“趙忠”的殘信折好，塞回秘賬夾層，又將秘賬遞給阿竹。
“去西市，找趙四娘，把這個給她?！彼褢牙锬敲稖?zé)岬男∮衽逡踩M(jìn)阿竹手里，“告訴她，暴雨將至，讓她把囤的糧往高處搬，順便把這玉佩當(dāng)了，換些油布蓋好糧倉?！?/p>
阿竹攥緊了秘賬和玉佩，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
“公子，那你呢？”
“我去縣署，自首。”許昭撣了撣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有人給我備好了大禮，總不好不收。”
阿竹的腳步頓住，還想再問，許昭卻已大步朝山下走去。
他的背影在晨霧里顯得單薄，卻又像一柄出了鞘的刀。
縣署的門前，兩只石獅子嘴里含著昨夜的雨水。
許昭剛踏上臺階，張彪就帶著兩個打手迎了出來，他臉上掛著不加掩飾的獰笑，手里還拎著半只啃剩的雞腿。
“許鄉(xiāng)正，這么早來縣署，是來給縣尊請安的？”張彪把雞骨頭往地上一扔，正好砸在許昭腳邊。
許昭沒理他，徑直往里走。
“站?。 睆埍肷焓?jǐn)r他，“我的人昨晚在你的糧囤里發(fā)現(xiàn)了好東西，跟我去見縣尊，說個清楚！”
正堂之上，縣令張伯遠(yuǎn)端坐案后，手里摩挲著一枚墨玉鎮(zhèn)紙。
他的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許昭，又落在堂下擺著的一只敞口麻袋上，袋里的米粒間混著一層細(xì)密的黃沙。
“許昭?！睆埐h(yuǎn)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身為鄉(xiāng)正，監(jiān)管賑災(zāi)糧，卻在米中摻沙，欺瞞官府，罔顧百姓性命，該當(dāng)何罪？”
張彪站在一旁，得意地挺起胸膛，等著看許昭如何辯解。
許昭卻叩首，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回縣尊，米中的沙，是小吏自己摻的?！?/p>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張彪臉上的得意凝固了，連張伯遠(yuǎn)都停下了摩挲鎮(zhèn)紙的手。
許昭抬起頭，直視著張伯遠(yuǎn)：“小吏昨日夜觀天象，見奎星黯淡，畢宿蒙塵，此乃大雨之兆。陽翟城南糧倉，地勢低洼，年久失修，三日之內(nèi)，必有倉塌糧毀之禍?！?/p>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幾分，在空曠的正堂里回響。
“小吏人微言輕，恐縣尊不信，故而在自己分管的糧米中摻沙增重，只為保全糧食，待大雨過后，再篩沙濟(jì)民。小吏此舉，或有不妥，但一心為公，還請縣尊明察?！?/p>
張伯遠(yuǎn)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他盯著許昭，像在審視一只突然亮出獠牙的獵物。
夜觀天象？倉塌糧毀？這番說辭荒誕不經(jīng)，可若是假的，許昭為何要自投羅網(wǎng)，主動承認(rèn)摻沙？若是真的……
張伯a(chǎn)r_boyuan不敢想下去。
城南倉里有多少糧食，他比誰都清楚。
“一派胡言！”張彪先反應(yīng)過來，指著許昭大罵，“你個窮酸小吏，還懂天象？我看你就是奸計(jì)敗露，在此妖言惑眾！”
許昭不理會他，只是對著張伯遠(yuǎn)，一字一句地繼續(xù)說。
“縣尊若是不信，可即刻派人前往城南倉查驗(yàn)。一看倉頂橫梁是否已有裂紋，二看倉底地基是否已有水汽浸潤。小吏愿以項(xiàng)上人頭擔(dān)保，若三日后晴空萬里，小吏甘愿領(lǐng)罪赴死?！?/p>
他的話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張伯遠(yuǎn)心上。
查，還是不查？
查，就等于信了這小子的鬼話，萬一沒事，他縣令的臉面往哪擱？可若是不查，萬一真塌了……那三千石官糧的虧空，趙忠那邊怪罪下來，他吃罪不起。
“來人?！睆埐h(yuǎn)終于開口，聲音干澀，“將許昭暫押西跨院，聽候發(fā)落?！?/p>
兩個差役上前，押著許昭往外走。
經(jīng)過張彪身邊時，許昭的腳步微微一頓，壓低了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張公子，這雨要是下不來，你贏?？梢窍聛砹?，城南倉的米，不知會沖走多少?！?/p>
張彪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他想起自己前幾日才和管事一起，從城南倉偷運(yùn)出五百石米賣去了黑市。
西跨院里堆著雜物，散發(fā)著一股陳舊的霉味。
許昭被推進(jìn)一間空屋，門“哐當(dāng)”一聲鎖上。
他沒有半分慌亂，反而貼著墻壁，仔細(xì)聽著外面的動靜。
腳步聲遠(yuǎn)了。
他走到墻角，按照孫老漢的指點(diǎn)，從西往東數(shù)。
第一塊磚，第二塊磚，第三塊……
他用指甲摳著磚縫里的泥土，一點(diǎn)點(diǎn)把磚撬開。
磚下沒有信，只有一個小小的油布包。
他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紙上不是信，而是一份名單。
戶部侍郎家的公子，大將軍何進(jìn)的外甥，還有幾個陌生的名字……每個名字后面，都跟著一個日期和一串?dāng)?shù)字，旁邊用朱砂批了兩個字：趙府。
名單的末尾，是他父親許謙的筆跡：“延熹七年，陽翟倉糧三千石，入趙府者，一千二百石。余者，不知所蹤。謙，絕筆。”
許昭的手指攥得發(fā)白，紙張的邊緣幾乎要被他捏碎。
原來，父親查到的不只是趙忠私吞軍餉，還有他伙同朝中權(quán)貴，倒賣官糧的罪證。陽翟，只是其中一個窩點(diǎn)。
而此刻，縣署正堂，一個衙役正匆匆來報(bào)：“大人，西市的趙四娘，正帶著幾十個流民在街口分發(fā)油布，說是……說是許鄉(xiāng)正讓她預(yù)備的，要防大雨?！?/p>
張伯遠(yuǎn)的茶盞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濺了出來。
又一個衙役從外面跑進(jìn)來，神色慌張：“大人，不好了！城里到處都在傳，說今夜有天狗食月，三日后要發(fā)大水，是許鄉(xiāng)正夜觀星象算出來的！”
張伯安的額角滲出了冷汗。
他猛地站起身：“備馬！去城南倉！”
他必須親自去看看。
而另一邊，阿竹正站在茶棚下，把最后幾文錢遞給那個說書先生，壓低聲音囑咐：“把‘許鄉(xiāng)正為民請命，觀星預(yù)測天災(zāi)’的故事，說得越慘烈，越動聽越好?！?/p>
說書先生收了錢，眉開眼笑：“姑娘放心，保證明日全城婦孺皆知許鄉(xiāng)正的仁德。”
月亮被烏云遮住，夜色深沉得像一盆潑翻的墨。
西跨院的門鎖被人從外面打開。
張伯遠(yuǎn)站在門口，一身的泥水和寒氣。
他死死盯著屋里的許昭，眼睛里布滿血絲：“跟我走?！?/p>
許昭將那份名單塞進(jìn)懷里，跟著他走出跨院。
他知道，張伯遠(yuǎn)信了。
城南倉的情況，一定比他預(yù)言的還要糟。
而那場即將到來的暴雨，將是沖刷陽翟所有污泥的開始。
第一滴雨，砸在了縣署的青瓦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