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蘇黎世的航班,在萬米高空上劃過一道銀色的弧線。我靠在舷窗邊,看著下方翻滾的云海,心卻比窗外的零下五十度還要冰冷。
整整一年,婉柔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xiāng),為了一個卑劣的謊言而苦苦支撐。我甚至無法想象,當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餐廳后廚洗著堆積如山的盤子時,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會不會想家,會不會想我,會不會在某個深夜里,因為無助和委屈而偷偷哭泣。
而我,這個她拼盡一切去保護的男人,卻對此一無所知。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舔舐著自以為是的傷口,甚至還曾因為她的“不告而別”而心生怨懟。
悔恨和自責(zé),像無數(shù)只螞蟻,啃噬著我的心臟。
坐在我身旁的黃德茂,似乎看出了我的焦慮,遞給我一瓶水,安慰道:“林師傅,別太擔(dān)心。婉柔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我們一定能找到她的。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我在瑞士的朋友,一下飛機,他們就會全力協(xié)助我們?!?/p>
我點了點頭,卻說不出一句話?,F(xiàn)在任何安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我只知道,我必須找到她,用我的余生去補償她。
經(jīng)過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們終于抵達了蘇黎世。這座以湖光山色和金融業(yè)聞名的城市,在我眼中卻沒有任何風(fēng)景可言。黃德茂的朋友,一個名叫卡爾的瑞士中年人,已經(jīng)在機場外等候。
我們沒有片刻耽擱,直奔趙楷提供的那個地址——一家位于老城區(qū)的、名為“福滿樓”的中餐廳。
餐廳不大,裝修是中國上世紀九十年代的風(fēng)格,紅木桌椅,墻上掛著幾幅字畫。老板是個五十多歲的福建人,姓陳。
當我們說明來意,并拿出婉柔的照片時,陳老板的臉上露出了惋惜的神情。
“啊,你們是找阿柔啊。”他嘆了口氣,用帶著濃重口音的普通話說道,“這姑娘,人長得漂亮,手腳也勤快,就是命苦了點。上個月,她突然跟我辭職,說她家里人病好了,她要回國了?!?/p>
“回國了?”我心中一緊,“她有沒有說具體什么時候的航班?去了哪個城市?”
“這個她沒說?!标惱习鍝u了搖頭,“不過,我看著她不像很高興的樣子。辭職那天,她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我還問她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事了,她也不肯說,只說謝謝我這段時間的照顧。”
線索,在這里斷了。
如果婉柔真的回國了,為什么沒有聯(lián)系我?她回國后又能去哪里?師父去世后,她在京城已經(jīng)沒有別的親人了。
“她在這里工作的時候,有沒有跟什么人走得比較近?或者有沒有什么特別的習(xí)慣?”我追問道,不放過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
陳老板想了想,說:“她平時很安靜,不怎么跟人說話。下班了就回宿舍,休息天也總是一個人待著。哦,對了,我想起來了,她每個周末,都會去城外的一個跳蚤市場,一待就是大半天?!?/p>
“跳蚤市場?”
“對,就是那個Kanzlei跳蚤市場,離這兒不遠。她說她喜歡看那些老東西,能讓她心里安靜?!?/p>
老東西……
我的心猛地一動。婉柔從小在師父身邊長大,耳濡目染,對古物也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她去跳蚤市場,或許不只是為了散心。
“卡爾,麻煩你,馬上帶我們?nèi)anzlei跳蚤市場?!?/p>
Kanzlei跳蚤市場是蘇黎世最大的露天市集,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各式各樣的攤位沿著廣場鋪開,從舊家具、老唱片到古董銀器、二手衣物,琳瑯滿目,應(yīng)有盡有。
我和黃德茂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找過去,拿著婉柔的照片,向每一個攤主詢問。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搖頭。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太陽開始西斜,將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我的心,也隨著光線的黯淡,一點點沉下去。
就在我?guī)缀跻艞壍臅r候,在一個專賣舊書和版畫的攤位前,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白人攤主,在看到照片后,突然“啊”了一聲。
“我認識她!那個漂亮的中國女孩!”他指著照片,用蹩腳的英語說道,“她經(jīng)常來我這里,買一些關(guān)于中國古代藝術(shù)的舊書。上個周末,她還來過?!?/p>
“上個周末?”我精神一振,這說明婉柔并沒有回國!“她人呢?她有沒有跟你說她要去哪里?”
“她沒說要去哪,但是……”攤主撓了撓他亂糟糟的頭發(fā),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么,“她那天走得很匆忙,還把剛買的一本書落在這里了。我叫她,她好像沒聽見?!?/p>
說著,他從攤位底下翻出一本硬皮的畫冊。
畫冊的封面是德文,我不認識,但當我翻開內(nèi)頁時,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是一本介紹歐洲中世紀手抄本修復(fù)技術(shù)的專著。而在畫冊的扉頁上,有一行娟秀的字跡,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林驚,我一定會找到治好你的辦法?!?/p>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治好我?我有什么病需要治?
我猛地想起三年前的那場事故。當時,為了趕工期,我連續(xù)七十二小時沒有合眼,全靠意志力和大量的咖啡硬撐。在最后一次焊接時,因為精神恍惚,我的右手手腕不慎被飛濺的、高達近千度的銅焊料燙傷,留下了一道猙獰的疤痕。
雖然經(jīng)過治療,傷口早已愈合,但我的右手,卻留下了一個致命的后遺癥——間歇性震顫。
這種震顫毫無規(guī)律可言,有時一個月都不發(fā)作,有時一天會發(fā)作好幾次。每次發(fā)作,我的右手都會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連杯子都拿不穩(wěn),更別提進行精細度要求到微米級別的文物修復(fù)了。
這件事,是我心中最深的恐懼,也是我最大的秘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師父和婉柔。我怕他們擔(dān)心,更怕自己被當成一個廢人。這三年來,我在寶珍齋里擦拭器物,除了修心,也是在用這種最基礎(chǔ)的方式,和自己的手做對抗,試圖找回曾經(jīng)的穩(wěn)定。
而婉柔,她竟然察覺到了。
她以為我的手“病”了,所以她費盡心機,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尋找著能夠“治好”我的方法。趙楷那個關(guān)于我父親的謊言,恐怕只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真正讓她選擇遠走他鄉(xiāng),忍辱負重的,是為了我這雙被她視為生命的手!
這個傻姑娘!
我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先生,這本書……這本書能不能賣給我?”我用顫抖的聲音問攤主。
攤主聳了聳肩:“當然,本來就是她買下的?!?/p>
我付了錢,將那本畫冊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抱著的是婉柔留給我最珍貴的禮物。
“林師傅,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黃德茂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婉柔一定還在蘇黎世,她沒有放棄尋找治好我手的辦法。那么,她最有可能去的地方是哪里?
“卡爾,蘇黎世或者整個瑞士,有沒有專門研究或者治療‘神經(jīng)性肌肉震顫’的頂尖醫(yī)療機構(gòu)或?qū)<遥俊蔽覇柕馈?/p>
卡爾思索了片刻,眼睛一亮:“有!巴塞爾的霍夫曼-拉羅什公司總部,他們是全球神經(jīng)科學(xué)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而且我聽說,他們最近正在進行一項針對‘特發(fā)性震顫’的臨床試驗,負責(zé)人是神經(jīng)學(xué)專家,漢斯·穆勒教授?!?/p>
巴塞爾,離蘇黎世只有一個小時的火車車程。
“去巴塞爾!”我當機立斷。
當我們趕到巴塞爾的拉羅什總部時,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這里與其說是一家公司,不如說是一座小型的科技城,一棟棟充滿未來感的玻璃建筑在夜色中閃爍著理性的光芒。
通過卡爾的關(guān)系,我們費了些周折,終于聯(lián)系上了那位漢斯·穆勒教授。
穆勒教授是個嚴謹?shù)牡聡?,五十多歲,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在聽完我們的請求后,他很干脆地搖了搖頭。
“抱歉,我不能向你們透露任何關(guān)于志愿者的信息,這違反了我們的保密協(xié)議?!?/p>
“教授,求求您!”我懇求道,“我們要找的人,對我們非常重要。她可能對自己的身體狀況產(chǎn)生了誤解,我們很擔(dān)心她的安全?!?/p>
穆勒教授依舊不為所動,表情嚴肅地看著我們:“先生們,我的職責(zé)是保護我的病人。如果你們沒有別的事,請離開吧?!?/p>
就在我們準備絕望離開時,我懷里的那本畫冊,不小心滑落在了地上。
我彎腰去撿,穆勒教授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了畫冊的封面。他的眼神,突然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這本書……你是從哪里得到的?”他問道。
“是一個跳蚤市場的攤主那里買的?!?/p>
穆勒教授沉默了。他推了推眼鏡,似乎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好吧,”他終于開口了,“我可以破例一次。但不是告訴你們她在哪里,而是帶你們?nèi)ヒ娝?。不過,你們要答應(yīng)我,無論看到什么,都要保持冷靜,不能打擾到我的病人?!?/p>
我們連聲答應(yīng)。
穆勒教授帶著我們,穿過一條條迷宮般的白色走廊,坐上電梯,來到了一棟獨立的研究樓里。這里的安保更加森嚴,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最終,他停在了一間病房的門口。病房的門上,有一塊小小的觀察窗。
“她就在里面。”穆勒教授指了指那扇窗,“她是個非常勇敢的女孩。為了獲得一個臨床試驗的名額,她幾乎是哀求著我們,讓我們相信她的‘家族遺傳病史’。她說,她的未婚夫,也和她一樣,患有這種可怕的疾病?!?/p>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我顫抖著,一步一步地挪到那扇窗前,向里面望去。
病房里,燈光明亮而柔和。婉柔就躺在那張白色的病床上,身上連接著各種精密的監(jiān)測儀器。她比一年前瘦了許多,臉色蒼白,但睡得很安詳,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影。
在她的床頭柜上,放著一個削好的蘋果,還有一個小小的相框。
相框里,是我和她三年前在師父的院子里拍的合影。照片上的我,意氣風(fēng)發(fā),笑容燦爛。而她,則依偎在我的身旁,笑靨如花,眼里的愛意和溫柔,幾乎要溢出畫面。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婉柔……”我伸出手,貼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這樣就能觸摸到她。
就在這時,病床上的婉柔,手動了一下。緊接著,連接著她身體的那些儀器,突然發(fā)出了尖銳的、急促的警報聲!
“不好!”穆勒教授臉色大變,一把推開病房的門沖了進去,“藥物排異反應(yīng)!快!準備腎上腺素!”
病房里瞬間亂成一團,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和護士從外面沖了進來。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呆住了,大腦一片空白。
我看到護士推來了除顫儀,我看到穆勒教授在對婉柔進行心肺復(fù)蘇,我看到心電圖上的那條曲線,正在一點點地拉平……
“林師傅!快想辦法??!”黃德茂在我身邊焦急地大喊。
想辦法?我能有什么辦法?我是一個修復(fù)師,我能修復(fù)破碎的瓷器,能喚醒沉睡的青銅,但我修復(fù)不了一顆正在停止跳動的心臟!
無力感,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
突然,我的目光落在了婉柔床頭柜上的那個相框。那是一個紫檀木的相框,邊角已經(jīng)有些磨損。我認得它,那是師父親手為我們做的。
師父……
一個被我遺忘了很久的細節(jié),像閃電一樣劃過我的腦海!
我猛地沖進病房,撥開圍在床邊的人群,大聲喊道:“停下!都停下!我知道怎么救她了!”
我的吼聲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在進行心肺復(fù)蘇的穆勒教授。
“年輕人!你瘋了嗎?她在休克!再晚幾秒鐘就沒命了!”一個護士對我怒目而視。
“相信我!”我雙眼赤紅,聲音因為激動而嘶啞,“我知道她不是藥物排異!她是‘相思木’過敏!”
“什么相思木?”穆勒教授皺起眉頭,顯然沒聽過這個詞。
我沒有時間解釋,直接沖到床頭,一把抓起那個紫檀木相框,對穆勒教授說道:“是這個!這種木頭,在中國被稱為‘相思木’或‘雞血紫檀’,木質(zhì)中含有一種極其罕見的生物堿。對絕大多數(shù)人無害,但對極少數(shù)特殊體質(zhì)的人,卻是劇毒!長期接觸,會引發(fā)神經(jīng)性休克,癥狀和嚴重的藥物排異反應(yīng)一模一樣!”
這個知識,是我從師父一本關(guān)于古代木器修復(fù)的孤本筆記上看到的。師父曾提到,清代宮廷曾有一位妃子,因為皇帝御賜的一個紫檀首飾盒而暴斃,當時無人知其原因,最后成了一樁懸案。直到百年后,一位修復(fù)木器的老師傅才從古籍中找到了答案。
婉柔的體質(zhì),從小就異于常人,對很多花粉和藥材都過敏。師父當年做這個相框時,并不知道紫檀還有如此兇險的一面。而婉柔對這個相框愛不釋手,日夜帶在身邊,沒想到竟成了催命的符咒!
穆勒教授半信半疑地看著我,但看到我眼神中的堅定,以及心電圖上那條即將拉平的直線,他最終選擇賭一把。
“你說,該怎么解?”
“銀針!”我斬釘截鐵地說道,“筆記上說,唯一的解法,是用純銀的針,刺入‘神門’、‘內(nèi)關(guān)’、‘膻中’三處穴位,以金瀉毒,阻斷毒素對心脈的侵蝕!”
“針灸?”穆勒教授的臉上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你在開玩笑嗎?這里是現(xiàn)代化的西醫(yī)實驗室!”
“我沒有開玩笑!”我?guī)缀跏窃谂叵?,“現(xiàn)在只有這個辦法!快去找銀針!”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婉柔的生命體征越來越弱。黃德茂和卡爾也沖了進來,焦急地幫我向醫(yī)生們解釋。
最終,一個華裔醫(yī)生從自己的針灸理療包里,找出了一套消過毒的銀針。
我接過銀針,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那因為恐懼和憤怒而顫抖的右手,瞬間穩(wěn)定下來。這三年來,我每天練習(xí)的,不僅僅是修復(fù)器物的技巧,更是對這雙手極限的控制力。
此時此刻,我手中的不是一件冰冷的器物,而是我愛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