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外的馳道被連夜灑水,黃土夯得鏡面一般,映出黑甲軍森然的倒影。黑甲軍——大秦第一軍,號“玄鳥衛(wèi)”,直屬皇帝一人。
此刻,整整一個“曲”(兩百人)環(huán)列成三重方陣。
最外一層持長戟,戟刃七尺,黑纓翻浪;第二層負弩,箭鏃以隕鐵打造,幽幽泛藍;
最內(nèi)一層執(zhí)金盾,盾面鏨刻饕餮紋,盾背貼滿調(diào)兵的符節(jié)。
人人鐵胄覆面,只露一雙眼睛,連呼吸都整齊得像同一面鼓。
晨風掠過,黑旌旗“獵獵”作響,旗心一只金線玄鳥振翅欲飛。馳道盡頭,一輛辒辌車輦緩緩而止。
六匹純黑駃騠,額束黃金當盧,胸懸朱纓,每走一步,轡鈴“錚”然清越。
車輦以烏木為轅,朱漆為蓋,蓋角垂十二旒白玉,輕撞有聲,如碎冰相擊。
輦側(cè)插一柄七尺長劍,鯊魚皮鞘,銅箍鎏金,正是天子佩劍“太阿”。
簾帷未動,一股沉雄的氣機已先一步壓下。
前排的黑甲軍不由自主將戟桿再向下低了三寸,戟刃觸地,“鏗”然一聲。
“陛下,詔獄已到。”
中車府令趙高掀簾。
他今日著絳紫深衣,腰束玉帶,雙手捧一只鎏金銅爐,爐內(nèi)龍涎細煙裊裊,為天子壓暑。
先是一只手探出簾外——骨節(jié)粗大,膚色古銅,指甲修得極短,指腹布滿舊刀繭。
隨后,嬴政躬身而出。
他頭戴十二旒冕,前后玉串相撞,聲極輕脆,卻無人敢抬頭直視。
玄綃中單外罩黑絳相錯袞龍袍,日光照在金絲龍鱗上,閃出銳利的星點。
他立于車軾之上,身形并不魁偉,卻如北阪之銅人,棱角分明,眉棱如削,雙眸深黑似夜海,一望無底。
縱是三伏暑氣,也無人覺得熱——那目光掃過之處,眾軍背脊自生寒霜。
趙高躬身扶帝左肘,指尖微顫。
嬴政步伐沉穩(wěn),每一步都踩在馳道中線,不偏不倚。
玄色舄履踏地,發(fā)出低而實的“篤篤”聲,似巨錘擊鼓。
九卿之一、廷尉蒙毅早已率三百輕騎跪迎于二十步外。
蒙氏三代為秦將,蒙毅本人亦著魚鱗細鎧,膝壓黃土,甲葉擦出細碎的金屬聲。
見帝下車,他單膝改雙膝,頭盔抵地:
“臣蒙毅,率廷尉屬吏、黑甲衛(wèi)眾,恭迎陛下!”
身后三百騎同時俯首,刀背斜倚右肩,動作整齊得像一面被瞬間折下的鋼墻。
嬴政微抬下頜,旒珠輕響。
“免。”
只一個字,低沉渾厚,似咸陽宮編鐘最底層的黃鐘,余音撞得胸口發(fā)悶。
“謝陛下。”
蒙毅起身,雙手捧上一枚虎符,膝行半步,腰卻始終不敢挺直。
他今日心頭惴惴——昨日長公子扶蘇為焚書坑儒之事,當庭與陛下頂撞。
扶蘇引《周禮·王制》,言“封邦建國,以藩屏周”,請復封建;
陛下則以李斯廷議駁之,曰“天下苦斗不休,皆因諸侯”,父子聲浪越來越高。
最后,皇帝以“誹謗新政”之罪,將扶蘇押入詔獄,命蒙毅親自看管。
蒙氏一門,自蒙驁起便與扶蘇母族楚系外戚暗通聲氣。
昨夜父親蒙武密書一封:“若長公子有失,蒙氏恐亦隨楚系俱覆?!?/p>
蒙毅握韁繩的手心至今汗?jié)?。嬴政似未看見蒙毅的惶懼,目光越過他,落在詔獄門楣“廷尉詔獄”四字上。
那四字以秦篆鑿刻,筆勢如刀。
皇帝忽問:“長公子可曾進食?”
聲音不高,卻令蒙毅渾身一緊。
“回陛下,昨夜至今,長公子只飲水兩升,粟飯未動。”嬴政不再言語,抬步向前。
黑甲軍如波浪般從中分開,戟刃斜指地面,讓出一條筆直通道。
趙高趨步緊隨,手中香爐不敢晃出一絲煙斜。
蒙毅落后半步,靴跟踏出的腳印,比平日淺了三寸——他幾乎是用腳尖在走路。
詔獄門樓陰影下,暑氣被石墻濾去幾分,卻仍悶得像一具倒扣的鐘鼎。
嬴政在門前停住,抬手示意。
兩名獄令撲通跪倒,額頭觸地,銅鑰匙“嘩啦”碰響。
鐵門洞開,一股混雜血腥、霉草與便溺的濁氣撲出。
趙高忙將香爐舉高,香煙被沖得四散?;实郾且砦?,卻無半分表情,只是低聲道:
“朕的兒子,便在此處反?。俊?/p>
話語里聽不出怒,也聽不出憐。
蒙毅額上青筋一跳,伏地更低:“臣等失職。”嬴政不再看他,負手邁入陰暗甬道。
陽光在他背后縮成一束,像被刀切斷。
黑甲軍留在門外,只余趙高與蒙毅貼身相隨。
三人腳步聲在狹長石道里交織,一聲,一聲,又一聲——
甬道幽暗,只有壁龕里一盞鯨油燈在跳動,火光把嬴政的影子投在石墻上,拉得老長,像一柄出鞘的秦劍。
他負手而立,玄綃中單被地氣蒸得微潮,卻掩不住那股泰山崩前色不變的威壓?!按蠊釉谠t獄……待得如何?”
聲音不高,卻在石穹頂下滾出沉沉回聲,似渭水撞鐘,震得蒙毅耳鼓發(fā)麻。蒙毅單膝半跪,甲葉擦過青磚,發(fā)出細碎的顫音。
他昨夜親自提審獄吏、調(diào)閱卷宗,到天色微熹才合眼,此刻眼底血絲未褪。
聞問,他先叩首,掌心沁汗,將竹簡抵在額前,低聲回奏:“回稟陛下——”
他刻意放慢語速,仿佛每個字都需先在舌尖掂量斤兩。
“昨夜初更,大公子甫入獄廊,便聞有人高聲詈罵,直呼‘扶蘇愚仁’。
大公子未露身份,只以‘咸陽士子’自稱,與那人對詰。
對方狡黠,不肯直言,反以‘要論是非,先設酒肴’相挾。
獄卒報稱:食案已備,鳧雁、醪糟皆具,此刻……大公子或正舉杯開問?!?/p>
話音落地,甬道陷入死寂。
嬴政沒有立刻作聲,只抬眼望向深處,旒珠遮住了眸色,卻遮不住嘴角那抹冷峭的弧度。
他在心里冷笑——
面對辱罵,不掣三尺劍而問其因,反以酒肉先禮后兵?
朕橫掃六合、鞭笞天下,竟生出如此溫暾的兒子!
念頭電閃而過,他指節(jié)無聲地摩挲著腰間太阿劍的鮫皮鞘,寒意順著銅護手環(huán)爬上小臂。
燈火將他側(cè)臉映得刀刻般鋒利,鼻梁一道陰影直沒入鬢。
趙高侍立在帝側(cè)半步之后,袖中香爐早熄,他卻渾然未覺。
低垂的眉目掩住狂喜,只在心底飛快地撥動算盤珠——
長公子此舉,不啻授人以柄;
胡亥公子繼統(tǒng)之路,又少一塊絆腳石。
想至酣暢處,他幾乎要笑出聲,卻用一聲輕咳化作恭謹?shù)谋窍ⅰ?/p>
蒙毅抬眼,正撞見嬴政面沉如水,額前旒影晃動,像烏云壓城。
他心頭一緊,膝行半尺,聲音壓得更低:“陛下,臣已查得此人根底。
姓林名天,咸陽土著,雙親早歿。
鄉(xiāng)里評曰‘好高騖遠,不學無術(shù)’,屢投貴胄門下,皆被逐出。
上月群儒誹政,他亦署名‘秦皇無道’。
依律,七日后與諸方士、儒生同坑。
彼自知死期,故肆無忌憚,口出悖詞?!辟犕?,眉峰不為人知地一挑。
燈火在他瞳仁里跳出兩點金焰,像黑夜中突然亮起的狼煙。
“儒生……敢罵扶蘇?”
他低聲重復,聲音里竟透出幾分獵奇者的興味。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說罷,他負手向前,玄綃袍角掠過蒙毅的盔纓,帶起一陣微風。
鯨油燈焰被這股氣流壓得低伏,甬道盡頭的黑暗像巨獸張口。
趙高忙趨步跟上,蒙毅亦起身隨行,三人的靴聲錯落,敲出隱秘的節(ji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