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盛夏,辰時的太陽剛越過渭水北岸的長陵,便像火盆般扣下來。
詔獄外黑甲軍的鐵甲燙得能烙餅,卻仍紋絲不動。
嬴政立在甬道口,玄綃中單被地氣蒸得微潮,冕旒下的目光卻冷若霜刃。
天下儒生以淳于越為宗,又以扶蘇為庇主,一榮俱榮,一隕俱隕。
誰都會罵扶蘇,唯獨儒生不會——這是嬴政數(shù)十年馭士經(jīng)驗的鐵律。
如今竟有儒生反其道而行之,他不由低低笑了一聲:“有意思?!?/p>
笑聲像刀背刮過銅盾,帶著金鐵之音,“走,進去看看?!?/p>
他方欲舉步,忽又回首,旒珠甩出一道冷光:“沒有朕的敕命,任何人不得入內(nèi)。”目光掠過趙高。
趙高今日著絳紫深衣,腰佩玉組,聞言腰彎得更低,幾乎折成一枚蝦米。嬴政聲音渾厚:“你,留在外面;蒙毅隨朕即可。”
趙高忙趨前半步,拂塵柄在掌心一轉(zhuǎn),低聲勸道:“陛下,詔獄穢氣重,奴婢實在放心不下,還是讓——”
嬴政只抬了抬手,那手掌寬大、指節(jié)如鐵,掌緣一道舊疤在日光下泛白。
趙高余音頓時被截斷,咽回喉嚨,化作干澀的“諾”。
他躬身退后,廣袖垂落,掩住了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的拳。
待帝影沒入黑暗,他方才抬頭,狹長鳳目中掠過一絲陰鷙,像蝎子尾針在燈火下一閃。
詔獄深處,潮氣撲面。嬴政屏退獄卒,只留蒙毅。
鯨油燈在壁龕里“噼啪”炸了個燈花,爆出松脂香。
蒙毅甲葉輕響,抬手遙指盡頭那間牢房:“陛下,大公子便在那側(cè)。”
嬴政方一點頭,尚未移步,便聽隔墻傳來一道清越卻隱含怒意的聲音——
“林先生,這飯菜,都給您準備好了——雁肪、魴魚、醪糟俱齊,今日,您總該說說,為何罵扶蘇公子?”
聲音頓了頓,帶著儒生特有的抑揚頓挫,卻又摻了絲哀求:“您亦是儒門中人,何以對一心維護儒道的扶蘇公子口出惡言?”
蒙毅耳廓一動,低聲驚呼:“陛下,此乃大公子之語?!?/p>
嬴政抬手,指尖在燈焰上虛虛一按,火焰便似被無形的氣墻壓住,矮了半截。
他眸色沉如玄鐵,微微頷首:“朕聽得清。止步,毋驚擾,朕要聽聽此子如何罵扶蘇?!?/p>
扶蘇再不濟,也是嬴政骨血;
他可以斥、可以罰,天下人誰敢置喙?
帝王的獨占欲與父親的怒火在胸腔里交織,像兩條黑龍纏斗,撞得肋骨生疼。
嬴政負手而立,背脊筆直如劍,玄綃袍角無風(fēng)自獵。
蒙毅屏息,手悄悄按在劍鐔,卻不敢發(fā)出半分聲響。
隔著一道石墻,扶蘇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zhí)拗與痛楚:“先生既知七日后將殉坑,仍無懼罵名,必有高論。”
“倘若扶蘇可改,愿聞其詳;倘若扶蘇不可救,亦請先生賜一痛快!”
言辭懇切,卻像滾燙的銅汁澆在嬴政耳中——他的兒子,在求一個死囚的評判。
嬴政眉棱陡然一跳,指節(jié)無聲握緊。旒珠暗影里,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見帝王極輕極輕地吸了一口氣,像把整座詔獄的潮冷都納入胸膛。
“蒙毅?!?/p>
“臣在?!?/p>
“再近五步,不許發(fā)出聲響?!?/p>
“諾?!?/p>
兩人如幽靈般前移,靴底落在青磚縫隙,連塵灰都不曾驚起。
燈火將他們的影子拉得細長,一道壓在另一道之上,像史官筆下即將重疊的竹簡。
此刻,咸陽宮漏壺的銅尺正指向辰正,水銀無聲滑落;而詔獄深處,父子之間隔著一道墻、一個死囚、以及大秦未來走向的暗涌。
甬道幽暗,火盆里的松脂噼啪炸響,一縷青煙扶搖而上,在穹頂凝成薄霧。
蒙毅立在嬴政側(cè)后,隔著三步,仍能感到那股自帝王肩背透出的寒意——像北地玄冰,一寸寸爬過鐵甲縫隙,直透肌骨。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微微收緊,指背青筋隱現(xiàn):
墻那側(cè)的林天,無論口舌如何鋒利,都已在他心里被判了“車裂”之刑。
“又是一個死人罷了。”
蒙毅低眉,仿佛在數(shù)地磚的裂紋。
恰在此時,隔壁牢房傳來扶蘇壓抑而倔強的聲音,清越里夾著沙啞,像一片玉磬被砂石磨過——
“林先生可知,大公子為阻焚書坑儒,連上三表,夜叩宮門,乃至與陛下庭爭殿上,聲震屋瓦?”
扶蘇說到激憤處,鐵鏈輕響,似是他攥緊了柵欄,
“如此以民為念、以道自任的大公子,先生安忍以‘愚仁’相加?”
燈火將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輪廓纖長,卻微微顫抖;儒衫袖口早被草屑與血痕染成黯紫,仍掩不住那一身矜貴。
他抬眼,眸底燃著兩簇幽火,既是憤怒,也是哀求——哀求一個將死之人給天下儒林最后一個公道。
林天盤膝坐在草堆里,身前殘羹尚溫,雁骨橫斜。
他抬眸,目光穿過扶蘇的怒火,像穿過一層舊紙,落在更遙遠的時空。
燈火在他眼底跳動,映出一閃而逝的憐憫與自嘲。
“又是一個被儒家荼毒的人。”
他在心里輕輕嘆息,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卻像一塊石子投入千年后的史河,激不起半點回聲。
銅燈芯“噗”地爆了個燈花,光影晃動,牢壁上兩人的影子忽長忽短,如同史筆未落的竹簡,在等待最后的朱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