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的手在賬本上微微發(fā)顫，燭火映得他眼角的皺紋像刀刻的深溝。
粥鍋里的氣泡“噗”地炸開，米香混著陳茶味漫上來，老人突然咳嗽起來，佝僂的脊背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枯枝：“小林子，你當(dāng)這商盟是咱們茶行的賬房？
趙明在商盟扎根十年，連大當(dāng)家的三夫人都是他表親......“他抓起茶盞猛灌一口，卻被燙得直咧嘴，”聽伯一句，帶著賬本出城，去南邊我外甥的染坊躲半年，等這陣風(fēng)過去......“
林縛的指節(jié)抵著桌沿，能摸到木頭年久失修的裂痕。
他盯著李伯顫抖的手腕——那是當(dāng)年挑百斤茶擔(dān)摔斷過的舊傷，此刻正隨著話音突突跳動?！疤K檀兒的繡坊明天要進(jìn)新一批蜀錦?！彼蝗婚_口，聲音像浸了冰水，“趙明說等我死了，要讓繡坊變火坊?！?/p>
李伯的茶杯“當(dāng)啷”掉在桌上，茶水濺濕了賬本邊角。
老人渾濁的眼珠突然瞪得滾圓，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還有紅藥。”林縛摸出懷里的暗樁名單，紙頁邊緣被他汗?jié)竦恼菩匿Τ鲴薨?，“趙明上個月往萬花樓安了三個眼線，專門盯著花魁們的私房賬?！彼D了頓，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的舊繭，“我爹臨刑前說，商盟的秤桿不能歪?！?/p>
后巷的野貓突然尖叫一聲，驚得燭火晃了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兩尊搖晃的泥塑。
李伯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粗糲的指腹蹭過林縛手背上挑擔(dān)磨出的老繭：“你這孩子......”他聲音發(fā)啞，“明兒天沒亮，我讓茶行的挑夫阿牛套車，從西城門走......”
“李伯?！绷挚`反握住老人的手，能感覺到那雙手的溫度透過粗布衫滲進(jìn)來，“系統(tǒng)任務(wù)限時三天?！彼麎旱吐曇?，目光掃過窗外的夜色，“要是我躲了，蘇檀兒的繡坊保不住，紅藥的萬花樓保不住，二十萬債還是要壓在林家頭上——”他突然笑了，齒縫里泄出點銳氣，“再說了，趙明要我在商盟眾人面前認(rèn)罪，那我偏要在眾人面前，把他的骨頭拆了?！?/p>
李伯的手指慢慢松開，像松開一把曬透的干茶葉。
他盯著林縛眼底跳動的光，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跟著爹學(xué)挑擔(dān)的小娃娃，那時他摔了茶簍急得直哭，現(xiàn)在卻能攥著生死簿似的賬本，眼睛里燒著火。
老人長嘆一聲，起身從梁上取下個油布包，抖開竟是套簇新的青衫：“去萬花樓見紅藥，穿這個。”他拍了拍衣角的盤扣，“那姑娘眼尖，你穿挑夫的粗布衫，她能看出你鞋底沾的是東市的泥還是西市的土?！?/p>
二更梆子敲過的時候，林縛站在了萬花樓門口。
朱漆門樓上的燈籠映得他新?lián)Q的青衫泛著暖光，卻掩不住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尖微微蜷著，隨時能摸進(jìn)懷里的暗袋。
門房的老周頭剛要吆喝，卻見他拋來塊碎銀，湊在耳邊低笑：“紅藥姑娘的桂花釀，可還留著我那壇？”
老周頭的三角眼立刻彎成了線，哈著腰推開側(cè)門：“您可算來了！
姑娘這兩日總往茶行方向瞧，昨兒還摔了個茶盞——“他突然頓住，搓了搓手，”您順著回廊往后院，姑娘在聽雪閣等您?！?/p>
聽雪閣的紗簾被夜風(fēng)吹得翻卷，紅藥斜倚在軟榻上，鬢邊的紅寶石步搖隨著動作輕顫，映得她眼角的淚痣像滴凝固的血。
她面前的矮幾上擺著半壺酒，酒盞里浮著朵新鮮的桂花，見林縛進(jìn)來，指尖漫不經(jīng)心地?fù)芰藫芑ò辏骸傲痔舴虻故怯虚e情，這時候來聽曲兒？”
林縛反手閂上門，袖中賬本的邊角硌得手腕生疼。
他走到軟榻前站定，看著紅藥涂著丹蔻的指甲在案上敲出輕響——那節(jié)奏和趙明在破廟敲神龕的節(jié)奏一模一樣?！摆w明要燒蘇檀兒的繡坊?！彼苯亓水?dāng)，“還要在商盟大會上逼我認(rèn)勾結(jié)匪類的罪?！?/p>
紅藥的手指突然頓住。
她抬眼望他，眼尾的金粉在燭下閃了閃，像突然睜開的貓眼：“你當(dāng)我是茶行的老茶缸，什么都往里倒？”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喉結(jié)在雪緞般的頸子上滾動，“上個月十五，趙明往我房里塞了個金絲匣子，說里面是萬花樓十年的陰賬?！彼蝗恍α耍β曄袼橛衤湓诖杀P里，“你猜怎么著？
我把匣子扔進(jìn)了護(hù)城河，順便讓龜公往他茶里下了點朱砂——“她傾身湊近，林縛能聞到她身上的沉水香，比趙明身上的多了絲清苦的藥味，”他現(xiàn)在每到寅時就咳血，以為是中了什么陰毒，其實不過是我讓人在他常去的香粉里摻了點旱煙末?！?/p>
林縛的呼吸微微一滯。
他望著紅藥眼底流轉(zhuǎn)的波光，突然想起系統(tǒng)面板上“情報網(wǎng)”的獎勵進(jìn)度條——原來這姑娘早就在趙明身邊布了網(wǎng)?！拔倚枰堂烁邔拥穆纷?。”他單刀直入，“趙明的貪污賬，夠把他釘在刑架上，但得有人能繞過他的耳目，把賬本子遞到大當(dāng)家面前?！?/p>
紅藥的指尖劃過他腰間的百寶匣，那是他挑擔(dān)時用來裝錢票的舊木盒，現(xiàn)在里面塞著半塊易容粉和三張暗樁名單?！按螽?dāng)家的三夫人每月初一去開元寺上香。”她突然說，“她的貼身嬤嬤是我表姨的干女兒，明兒卯時三刻，她會在寺后的竹林里歇腳?！彼碎_些，重新靠回軟榻，“不過......”她拈起顆葡萄丟進(jìn)嘴里，“你得先過了青蚨幫那關(guān)。
趙明今早派了六個混混守在茶行后巷，你以為老周頭剛才為什么那么殷勤？“
林縛的后頸突然起了層雞皮疙瘩。
他摸向百寶匣的手頓了頓，想起破廟里趙明提到的“周九”——原來那老門房早被買通了。
“拿上這個?！奔t藥拋來個錦囊，林縛接住時聞到股松木香，“易容粉兌點水，抹在耳后和脖頸，能混過普通的面相?！彼难凵裢蝗焕湎聛?，“趙明的后手不止青蚨幫，我聽說他花五百兩請了個化勁境的殺手，專等你出萬花樓的門。”
月光爬上廊角時，林縛蹲在染坊后的廢墻根。
他抹了易容粉的臉有些發(fā)癢，身上套著從染坊晾衣繩上順來的靛藍(lán)粗布衫，懷里的賬本用染缸水浸過，裹了層油紙。
身后傳來腳步聲，他屏住呼吸，看著兩個提刀的混混從墻根下走過，其中一個罵罵咧咧：“奶奶的，那小子不會真從狗洞鉆了吧？”
“狗洞？”另一個嗤笑，“就他那挑夫的身板，鉆狗洞都得卡屁股——”話音未落，兩人的腳步聲漸遠(yuǎn)，消失在巷口的燈籠影里。
商盟總部的石獅子在晨霧里若隱若現(xiàn)。
林縛摸了摸懷里的賬本，能感覺到油紙下粗糙的紙頁，那是趙明親筆寫的鹽引私賣記錄，每一頁都浸著林家的血。
他抬頭望了眼朱紅的大門，門楣上“商盟”兩個金漆大字被晨露打濕，泛著冷光。
門房的守衛(wèi)剛要喝問，卻見他遞上塊雕著商盟圖騰的木牌——那是紅藥的表姨干女兒連夜送來的，說是三夫人的“香灰錢”。
守衛(wèi)的眼神立刻軟了，哈著腰引他進(jìn)了后堂。
大當(dāng)家的書房飄著沉水香。
林縛跪在青磚地上，看著對面端坐在花梨木椅上的老者。
老人的眉毛白得像霜，此刻卻擰成了個疙瘩，手指捏著賬本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這些鹽引......”他突然拍案，茶盞里的水濺在賬本上，“趙明這狗東西，竟敢拿軍糧鹽去換西域的玉石！”
林縛的喉嚨發(fā)緊。
他望著老人身后墻上掛的“義”字牌匾，想起父親臨刑前攥著他的手說：“商盟的義，是秤桿上的準(zhǔn)星?！贝丝棠桥曝以诔抗饫锓褐?，像父親當(dāng)年挑擔(dān)時肩上的汗?jié)n。
“你且在偏廳歇著?！崩先送蝗黄鹕?，玄色官服掃過林縛的膝蓋，“我這就叫人封了趙明的院子，等大理寺的人來......”
“大當(dāng)家！”林縛突然抬頭，聲音里帶著股狠勁，“趙明還有三天就要在大會上對付我，我要親眼看著他認(rèn)罪?！?/p>
老人的腳步頓了頓。
他回頭望來，眼底的鋒芒像淬了毒的刀，卻在觸及林縛發(fā)紅的眼眶時軟了軟：“隨你。”他揮了揮手，“去偏廳等著，晌午讓廚房給你送碗熱湯。”
林縛走出書房時，晨霧已經(jīng)散了。
他靠在廊柱上，摸出懷里的系統(tǒng)面板——“破局·商盟會議”進(jìn)度條跳到了85%，提示音輕得像耳語：“關(guān)鍵證據(jù)已提交，剩余進(jìn)度需當(dāng)面揭露?！?/p>
回到茶行時，李伯正蹲在院門口劈柴。
斧頭“咔嚓”劈開木柴的聲響里，老人抬頭望他，眼角的皺紋里堆著笑：“回來啦？
我煮了姜茶，灶上溫著呢?！?/p>
林縛應(yīng)了聲，腳步卻有些虛浮。
他走進(jìn)自己的小房間，往床上一倒，天花板上的蛛網(wǎng)在眼前晃成一片。
恍惚間，他看見父親挑著茶擔(dān)站在門口，汗?jié)竦拇植忌蕾N在背上，笑得露出白牙：“小林子，今天的茶擔(dān)，得咱們爺倆一起挑?！?/p>
“爹......”他啞著嗓子喚了一聲，眼淚突然涌出來，燙得枕巾發(fā)疼。
“篤篤篤——”
急促的敲門聲像驚雷炸響。
林縛猛地翻身坐起，手已經(jīng)摸向枕頭下的短刀——那是紅藥昨晚塞給他的，說是“防狗的骨頭”。
敲門聲越來越急，混著粗重的喘息。
林縛握緊短刀，指節(jié)發(fā)白。
他望著窗戶紙上晃動的人影，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這一次，他不會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