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金陵城的雪落得靜默無聲,壓在古老的飛檐和肅殺的松枝上。吳府深處的議事堂卻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緊繃,炭火燒得通紅,也烤不干空氣里粘稠的燥悶。
幾個負責(zé)新開辟北地商路的老管事,爭執(zhí)得面紅耳赤。羊皮輿圖攤在巨大的紫檀桌上,一條代表著翻越雁鳴關(guān)、深入荒原腹地的路線被朱砂圈出,卻也勾連著無數(shù)代表風(fēng)險、耗費和未知的墨點。
“……雁鳴關(guān)外百八十里就是蠻蒙部的草場,往年入冬草場枯了,那些蠻子就跟餓紅了眼的野狼一樣!派多少護衛(wèi)頂用?那是去填刀口的!”花白胡子的陳管事唾沫橫飛,重重戳著地圖一角,指甲縫里還嵌著上一批皮貨結(jié)算的墨跡。
“線牽起來了不送出去,江南倉里壓死的幾千斤綢緞就是廢布!關(guān)內(nèi)行商只肯吃進三成,剩下七成爛在手里?”另一個李管事氣得脖子上青筋都冒出來了,脖子上那串蜜蠟珠串跟著亂顫,“新路險也得闖!沒闖勁咱們吳家早就在金陵城爛泥里爬不出來了!”
爭執(zhí)聲越來越大,像一群被激怒的蜜蜂在大廳里嗡嗡作響。坐在主位高背椅上的吳語謠,墨玉色襖裙紋絲不動,指尖捏著一枚小巧玲瓏的羊脂白玉鼻煙壺,那微涼細膩的觸感似乎是她此時唯一的錨點。她的目光凝在地圖上那條朱砂勾勒的線路上,眼神依舊清冷如冰湖,但那冰層深處,似乎有幾根細微的情緒之弦在無聲震動——厭煩?猶豫?或者是對巨大風(fēng)險和巨大利益平衡點的苛求?
堂下侍立的幾名親近心腹也眼觀鼻鼻觀心,深知此決策非一人可定,輕易插話便是引火燒身。肅殺寂靜中,那爭執(zhí)的嗡嗡聲反而更顯刺耳。
忽然,大堂角落里傳來一點細微聲響。是紙頁被掀開,又輕輕合攏的動靜,干脆利落。
吳語謠的目光倏地從地圖上移開,如同兩道精準(zhǔn)的探針,瞬間落在了議事堂最偏東角的位置。
那里放著一張新設(shè)的小幾案,幾案上累著幾疊用牛皮繩捆扎整齊的賬冊條陳。而剛才發(fā)出聲響的,是一本剛從底部抽出的舊船運行商冊,冊子被一只手合攏,指節(jié)修長,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凈,透著一種與粗活無關(guān)的利落。那只手的主人緩緩起身。
一襲嶄新熨帖的海青色府綢夾棉直裰,襯得他肩背筆挺,不似往日那種刻意收縮的姿態(tài)。腰帶上懸著一枚成色普通的青玉平安扣,隨著他站起的動作微微晃蕩,是他在鋪子里挑了半日,最后咬牙買下最貴的那枚。曾經(jīng)的亂發(fā)已被束得齊整,被一根素銀簪固定在頭頂,露出了飽滿清晰的額頭和略顯削瘦卻不掩清俊的側(cè)臉輪廓——那是屬于陶承良的部分在寒冬里終于開始緩慢復(fù)蘇,如同冰封河流下悄然涌動的暗流。
辣安——此刻更多是陶承良的氣度在他身上流轉(zhuǎn)——在所有的目光驟然聚焦之下,并未露出絲毫怯場或低眉順眼。他甚至沒有立刻去看主位的吳語謠,而是迎著那幾個愕然停下爭執(zhí)的老管事的視線,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氣。那動作很輕微,更像是一種蓄力的前奏,帶著前世面對千萬級別項目評估會議時的沉穩(wěn)韻律。
他沒有請示“大小姐”,只是在停頓了一瞬之后,用一種吐字清晰、語速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分析簡報時特有的冷靜腔調(diào)開口說道:
“諸位管事所言皆切中要害。北地商線,是金礦亦埋骨之所?!彼穆曇粼谫即蟮淖h事堂里并不響亮,卻奇異地壓住了所有雜音,“然,風(fēng)險成本并非不可量化?!?/p>
他側(cè)身指向那本剛合攏的舊船運行商冊:“此冊記載,永昌十二年冬,有一支往關(guān)外的散商隊。行前,領(lǐng)隊張阿大曾高價請過三位雁鳴關(guān)外通曉蒙語、熟悉草場遷移的‘引路駝子’?!?/p>
他手指在地圖上一點,精準(zhǔn)落在雁鳴關(guān)位置,指尖無意識地劃過:“他們避開了正面草場,繞行三百里丘陵荒灘,多耗了十日行程。按行腳損耗,隊里少帶了二十箱貨。”
他的目光抬起來,不再是低垂,而是掃過幾位管事的臉,目光沉靜:“但此隊最終平安往返,所余獲利減去‘引路駝子’傭金、額外損耗……純利仍比同期直穿草場失敗折了半數(shù)人馬貨物的三支隊伍總和高出三成。此為何?非僥幸,是投入保障性成本換取了確定性收益。”
他微微側(cè)身,目光終于轉(zhuǎn)向主位,落在吳語謠的臉上。不再是仰視,更像是一種平視下的陳述與詢問:“今冬蠻蒙部草場冰封狀況,可否重金打探?若可,則尋引路、買通道、行繞路所耗額外開支,”他語速不急不徐,每一個字都砸在凝滯的空氣里,“是否計入成本仍有利可圖?若草場災(zāi)情重,非財貨可通,則此線當(dāng)斷!”
最后一個“斷”字,斬釘截鐵。話音落下,議事堂內(nèi)一片死寂。炭火噼啪聲、屋外落雪聲,清晰可聞。
幾個老管事一時失語,像是被抽了力氣的風(fēng)箱,方才那股針鋒相對的銳氣被一種更冰冷、更不容置疑的邏輯沖垮。他們互相看著,眼神里充斥著茫然、驚疑和被小輩陡然奪去風(fēng)頭的惱羞。這小子……哪蹦出來的?!他說的賬目他們依稀記得,但他什么時候挖出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聯(lián)系?還……還敢當(dāng)堂拿這種“繞開風(fēng)險的成本投入”來駁他們?
吳語謠指尖那枚冰涼的羊脂玉鼻煙壺,不知何時停止了細微的摩挲。
她那冰雪封就的面容上,所有的清冷線條,第一次清晰地映入辣安挺直肩背、平靜看向她時的那雙眼睛里。那雙曾經(jīng)屬于“辣安”的、混雜著恐懼和麻木的眸底深處,此刻如同被注入了一道堅韌的冷光——并非銳利逼人,是一種沉淀下來的、如同經(jīng)過精密鍛造、已然收斂了所有輕浮的沉水寒鐵般的光澤。
那份沉靜,那份在巨大壓力下如同呼吸般自然流淌出的解析與定論的氣度,還有那份微妙且極其罕見地……敢在議事堂內(nèi)與她對視的平靜目光——
吳語謠眼底那片冰封千里的幽潭最深處,仿佛被一塊無形的投石猛地撞了一下!
沒有波瀾驟起,沒有漣漪擴散。她修長端直的脖頸,甚至喉頭那一點微不可察的滑動都被完美的控制住。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瞬間,心臟在墨玉色高領(lǐng)盤扣下沉重堅硬的衣料包裹中,發(fā)出了一聲只有她能聽見的、短暫的、如同厚冰崩裂的“咯噔”悶響。一種極其陌生的、從未有過的、類似……被某種從未預(yù)料到的新銳器械精確擊中了思維盲區(qū)的微愕,極快地掠過。這種陌生的沖擊感讓她那雙永遠波瀾不驚的眸子,甚至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不及一幀的細微閃爍。仿佛寒潭水底最深處的一道冰層裂隙,瞬息生滅。
下一瞬,吳語謠的眸光已重新沉凝下來,快得讓人以為是幻覺。她緩緩移開視線,目光重新落在地圖上那條朱砂線路上,但剛才那種純粹的、冰雕般的凝重感,似乎悄然間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
“派人,重金打探蠻蒙部草場?!彼穆曇舯嚷溲└謇?,沒有任何情感的起伏,卻清晰無誤地采納了方向性的意見,“陳管事,你親自盯引路駝子的傭金行情,最高額度由你提報。繞路路線,按張阿大的舊案,結(jié)合今年的輿圖更新,三日內(nèi)畫出確切的繞行圖。”
她沒有看任何人,也沒有褒獎或評論。她的手指輕輕叩擊在紫檀桌面上,發(fā)出兩下清脆的“噠、噠”聲響,如同最終落定的冰錘。
陳管事幾人臉色瞬間灰敗下去,卻也再無話可說,只能頹然低頭應(yīng)喏。
辣安——陶承良——在吳語謠移開目光后,也順勢緩緩垂下了眼簾,重新站得筆直,但那種從骨子里透出的松弛感卻并未消失。仿佛剛才那番發(fā)言于他,不過是一道熟練的復(fù)驗工序。
………………
當(dāng)晚,酉時末。西跨院深處,那間曾經(jīng)窄小、此刻卻因新添置的家具和整潔而顯出幾分雅致的小小耳房內(nèi)。白蠟燭比以往多添了一盞,橘黃的光暈照亮了桌面。
辣安沒有像往日一樣沉入復(fù)雜的賬目迷局,而是專注地用一支筆尖細硬的小狼毫,在一張細白堅韌的澄心堂紙上,勾勒著清晰的線稿——一件夾衣的款式。窄袖收口、斜襟盤扣、側(cè)擺內(nèi)收利于行動……他在設(shè)計一件新的外袍。不是靛青粗布,是更厚實細密、利于秋冬出行的藏藍斜紋府綢。旁邊的桌角,擺著一本剛從外面書肆淘換來的、殘破不堪的舊《格致匯編》,書頁上沾滿屬于陶承良的細密勾畫和批注。
燭芯發(fā)出細微的噼啪聲,窗外是落雪的寂靜。
西暖閣二層,燈光通明。
吳語謠沒有點常用的沉水香,室內(nèi)只有冷冽干凈的空氣和新雪的味道。她端坐在書案后,攤開的并非是今日送來的重要賬目。
案頭最醒目的,卻是一份毫不起眼的——幾張被炭筆標(biāo)記過的舊皇歷碎片、揉皺的碼頭簽收字條……旁邊,放著那枚他剛才在議事堂上無意識撫過的羊脂白玉鼻煙壺。
她的指尖此刻沒有停留在鼻煙壺上,而是懸在那些雜亂無序的、代表著一個底層家生子憑借可怕心智從黑暗迷宮中抽絲剝繭找出叛徒路標(biāo)的標(biāo)記之上。
目光停留在“蠻蒙”、“冰封”、“引路駝子”、“額外成本”……幾個她自己早已在腦中模糊串聯(lián)、卻未能清晰整合的節(jié)點上。
燭火跳躍,在她幽深的瞳孔里投下明滅不定的光斑。
她緩緩抬起手,沒有去拿鼻煙壺,卻忽然用食指的指腹,極其、極其細微地,輕輕、輕輕地,在那張標(biāo)記著“額外成本”符號的澄心堂紙邊緣——屬于辣安落筆的、那剛勁清晰的字體筆畫邊緣——摩挲了一下。
動作輕緩得如同拂過最細的蛛絲。
下一瞬,手指已果斷收回,如同冰刃還鞘。
她拿起鼻煙壺,指腹感受著那份溫潤,目光卻平靜地掠過窗紙,投向外面濃黑厚重的落雪夜色,穿透重重阻隔,仿佛落在了那個正伏案設(shè)計新衣的人筆挺的身影之上。
眼神清冽依舊,沒有任何動搖。
唯獨那摩挲過紙頁的指尖,似乎殘留著一絲微不可察的、紙張纖維特有的……粗糲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