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周顯德七年(960年)的正月,開封城的年味還沒散盡,就被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妖氣纏上了。大年初三那天,一群穿紅戴綠的孩童在朱雀大街上拍手唱著新編的童謠,聲音脆得像冰凌子,卻聽得路人心里發(fā)毛:
"點檢做天子,
陳橋驛邊桃花開。
龍袍加身時,
滿城百姓不用愁。"
唱到"龍袍加身"時,孩子們還會手拉手圍成圈,模仿大人跪拜的樣子,惹得賣胡餅的老漢趕緊把孩子拉到一邊:"別瞎唱!這要是被禁軍聽見,拉去打板子!"可越攔,孩子們唱得越歡,像一群不知深淺的小麻雀,把這幾句讖語撒得滿城都是。
開封府衙的捕快老張頭提著鐵鏈子在街上巡邏,聽見童謠就皺眉。他干了三十年捕快,見慣了改朝換代的戲碼——當(dāng)年郭威兵變前,開封城里也傳過"郭雀兒,飛入宮"的謠言,后來果然應(yīng)驗了。如今這"點檢做天子",明擺著是沖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來的。
"都給我閉嘴!"老張頭對著孩子們吼了一聲,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可沒跑多遠,又在街角唱了起來。他搖搖頭,心里暗罵:"這世道,謠言比瘟疫傳得還快。"正想轉(zhuǎn)身,就看見對門茶館里,幾個禁軍士兵正湊在一起嘀咕,其中一個說:"陳橋驛的桃花?正月里哪來的桃花?怕是......"話沒說完,就被同伴捂住了嘴。
老張頭假裝沒看見,拖著鐵鏈子往前走。鐵鏈子在青石板上拖出"嘩啦"聲,像在給那童謠伴奏。他知道,有些話不能聽,有些事不能問,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裳劢堑挠喙?,還是忍不住往點檢府的方向瞟——那里的朱漆大門緊閉,像一張抿緊的嘴,誰也猜不透里面在想什么。
謠言這東西,就像冬天的野草,越踩長得越瘋。沒過三天,開封城里又冒出個瞎眼老道。老道穿著件破爛的道袍,拄著根鐵拐,在軍營附近擺攤算命,攤子上插著面小旗,寫著"一卦知生死,再卜定乾坤"。有個剛從淮南換防回來的士兵好奇,蹲下來問:"老道,算算我今年能不能升官?"
老道伸出枯瘦的手,在士兵臉上摸了摸,突然"咦"了一聲:"這位軍爺,你印堂發(fā)亮,紫氣東來,不是升官的相......是要換主子的相啊。"
士兵臉一沉:"你胡說什么?"
"貧道從不胡說。"老道仰起頭,白花花的眼珠對著天,"你家主子有龍氣護體,過不了多久,就要從點檢變天子。到時候跟著他的,都是開國功臣,比升幾級官體面多了。"
這話一出,周圍的士兵都圍了上來,有信的,有罵的,還有人塞給老道幾枚銅錢:"再說說,那'陳橋驛桃花開'是啥意思?"
老道捻著山羊胡,慢悠悠地說:"天機不可泄露,可貧道能送諸位八個字——'袍加身時,莫回頭'。"
正說得熱鬧,老張頭帶著捕快沖了過來:"妖言惑眾!給我拿下!"老道卻像早有準備,一瘸一拐地鉆進人群,轉(zhuǎn)眼就沒了蹤影,只留下那面小旗在地上飄,被風(fēng)卷著,正好落在一個禁軍小校的腳邊——那小校是趙匡胤的親衛(wèi),撿起小旗,偷偷塞進了懷里。
消息像長了翅膀,當(dāng)天就飛進了皇宮。紫宸殿里,七歲的柴宗訓(xùn)正拿著蠟筆在奏折上畫畫,符太后坐在旁邊垂淚,手里的絲帕都濕透了。她早上剛聽說那童謠,又聽說有老道算命,嚇得連早膳都沒吃,拉著范質(zhì)的手哭:"范相公,這可怎么辦???當(dāng)年郭威將軍兵變前,也是這樣的謠言......"
范質(zhì)皺著眉,手里的朝笏被捏得發(fā)白。他昨天就下令嚴查謠言,把幾個傳唱童謠的孩子抓來問話,可孩子說"是聽賣糖葫蘆的王大爺教的",找到王大爺,王大爺說是"聽鄰居張寡婦說的",找到張寡婦,又說是"聽禁軍巡邏兵說的"——查來查去,像抓了串泥鰍,滑不溜丟,抓不住源頭。
"太后放心,不過是些市井謠言,成不了氣候。"范質(zhì)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臣已下令,凡是傳播'點檢做天子'者,斬立決!"
"斬?"符太后哭得更兇了,"當(dāng)年隱帝也斬過郭威將軍的人,結(jié)果呢?范相公,要不......讓趙點檢把兵權(quán)交出來吧?給他個虛職,讓他去洛陽養(yǎng)老......"
范質(zhì)心里一動。他不是沒想過奪趙匡胤的兵權(quán),可殿前司的將領(lǐng)大多是趙匡胤的人,硬奪怕是會逼反了他。"太后,不可。"他嘆了口氣,"現(xiàn)在北邊契丹人虎視眈眈,李筠、李重進又在蠢蠢欲動,正是用人之際。若是此時奪了趙將軍的兵權(quán),禁軍必亂,到時候內(nèi)外夾擊,我大周危矣。"
正說著,樞密使王溥匆匆進來,手里拿著張紙條:"范相,太后,剛從軍營里搜出來的!"紙條上用朱砂寫著四句詩:"黃旗再裹身,不是舊朝臣。陳橋驛前月,照見新乾坤。"字跡歪歪扭扭,像是士兵寫的。
符太后接過紙條,看了沒兩行,突然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宮女們慌忙上前掐人中、灌參湯,折騰了半天才醒過來,醒來就抓著范質(zhì)的手喊:"剛才......剛才我在佛堂燒香,香爐里的灰突然自己聚起來,結(jié)成個'趙'字!是老天爺顯靈了......"
范質(zhì)心里咯噔一下。他不信鬼神,可"趙"字灰、童謠、老道、詩句,這一樁樁、一件件,像一張網(wǎng),越收越緊,把趙匡胤和"天子"兩個字死死纏在一起。他突然想起柴榮臨終前的話:"趙匡胤忠勇,但武將...你要多盯著。"當(dāng)時只當(dāng)是尋常囑托,現(xiàn)在才明白,世宗皇帝早就看透了這亂世的人心。
"太后息怒,"范質(zhì)定了定神,"那都是些妖術(shù),是有人故意裝神弄鬼,想擾亂人心。臣這就派人去佛堂查驗,定能找出搗鬼的人。"心里卻在想:"連老天爺都幫他?這趙匡胤的手段,比郭威還厲害。"
當(dāng)天下午,范質(zhì)就下令"嚴查妖言",開封城里頓時雞飛狗跳。捕快們挨家挨戶搜查,凡是家里有"趙"字器物的,都要帶去問話;茶館酒肆里,誰要是說句"點檢",立馬被按住打嘴巴??稍讲椋{言傳得越兇,連皇宮里的太監(jiān)都在偷偷議論:"聽說趙將軍的馬,昨天長了只角......"
最可笑的是,有個賣胭脂的小販,為了蹭熱度,故意說自己夢見趙匡胤"頭生雙角,身纏金龍",結(jié)果被鄰居舉報,抓去打了二十板子,打得屁股開花。可他一邊挨打一邊喊:"我說的是實話!將來趙將軍當(dāng)了皇帝,定會給我平反!"
點檢府里,趙普正拿著剛從街上買來的"讖語集",笑得前仰后合。集子里抄滿了各種版本的謠言,有說趙匡胤是"赤帝子轉(zhuǎn)世"的,有說"陳橋驛的井里冒出龍氣"的,最離譜的是說"趙將軍家的狗,半夜會說人話"。
"這些百姓,編瞎話的本事比我還強。"趙普把集子遞給趙匡胤,"將軍你看,這'狗說人話',是誰想出來的?太損了。"
趙匡胤沒笑,只是翻著集子,眉頭越皺越緊。"查出來是誰在背后推波助瀾嗎?"他知道,自己的弟兄們肯定參與了,但這"狗說人話"太出格,倒像是有人故意抹黑。
"查了,"趙普收起笑,"有咱們的人,也有李重進的人。李重進想借刀殺人,讓范質(zhì)以為是你在自導(dǎo)自演,好趁機除掉你。"
趙匡胤把集子往桌上一扔:"這個李重進,真是蠢得冒泡。"他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巡邏的禁軍——他們的鎧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卻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成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
"將軍,"趙普走到他身邊,"范質(zhì)查得越緊,說明他越慌?,F(xiàn)在該是您出場的時候了。"
"你的意思是......"
"進宮請辭。"趙普的眼睛亮了,"您去跟太后和范質(zhì)說,'謠言四起,皆因臣居點檢之位,愿辭去職務(wù),以安人心'。他們肯定會挽留您,可這一辭一留之間,人心就不一樣了——將士們會覺得您受了委屈,百姓會覺得您'忠勇',范質(zhì)也會暫時放下戒心。"
趙匡胤看著趙普,突然覺得這個謀士的心機,比開封城的九曲黃河還深。"就按你說的辦。"他轉(zhuǎn)身去換朝服,"只是這出戲,演得太累。"
第二天一早,趙匡胤穿著那副明光鎧,護心鏡上的"忠勇"二字擦得锃亮,來到紫宸殿外請罪。他跪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傳遍整個大殿:
"臣趙匡胤,罪該萬死!
近日市井謠言四起,皆因臣德薄才疏,忝居殿前都點檢之位,致使人心惶惶。
臣懇請陛下、太后,收回臣的兵權(quán),貶為庶民,以謝天下!"
說完,"哐當(dāng)"一聲,把殿前都點檢的兵符放在地上,兵符與金磚碰撞的聲音,像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七歲的柴宗訓(xùn)被這陣仗嚇得直往符太后懷里鉆。符太后看著跪在地上的趙匡胤,又看了看旁邊的范質(zhì),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她不知道該答應(yīng)還是該拒絕。
范質(zhì)上前一步,親手把兵符撿起來,遞回給趙匡胤,臉上堆著笑:"趙將軍多慮了!些許謠言,不過是些宵小之輩的伎倆,不足為懼。將軍是國之柱石,高平之戰(zhàn)力挽狂瀾,淮南之役所向披靡,豈能因幾句胡言亂語就辭官?"
他頓了頓,提高聲音,像是說給滿朝文武聽:"太后,陛下,依老臣看,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讓趙將軍辭官,而是徹查謠言源頭,抓幾個典型,殺一儆百!"
趙匡胤"感激涕零"地接過兵符:"謝范相成全!臣定當(dāng)肝腦涂地,以報大周!"心里卻在冷笑——范質(zhì)的挽留,不過是怕自己被逼反,可這"抓典型",分明是想借機清洗自己的人。
這場"請辭"的戲碼,像一場精心編排的皮影戲,你推我擋,看似和諧,實則刀光劍影。散朝后,范質(zhì)回到府里,立馬叫來了親信:"給我盯緊趙匡胤的人,特別是石守信、王審琦那幾個,他們要是敢在軍營里串聯(lián),格殺勿論!"
親信領(lǐng)命而去,范質(zhì)卻坐在椅子上,半天沒動。他看著桌上的《論語》,突然覺得"君君臣臣"四個字,在這亂世里像紙糊的一樣。柴榮在時,他還能憑著老臉壓一壓武將;可現(xiàn)在,面對趙匡胤這樣"又忠又勇"的對手,他竟有些力不從心。
"趙匡胤啊趙匡胤,"范質(zhì)喃喃自語,"你越辭,我越要防。這殿前都點檢的位置,你坐得越穩(wěn),我心里越慌。"
而此時的點檢府里,趙匡胤正把兵符交給石守信:"范質(zhì)要查'謠言源頭',你們最近收斂點,別給人抓了把柄。"石守信接過兵符,咧嘴笑:"三哥放心,弟兄們都是老油條了,保證讓他查不出任何東西。"
正說著,王審琦匆匆進來,手里拿著封信:"三哥,北漢和契丹人聯(lián)合出兵了,正在攻打鎮(zhèn)州!范質(zhì)剛才已經(jīng)下令,讓您率禁軍北征!"
趙匡胤接過信,拆開一看,突然笑了。信上的字跡是范質(zhì)的,寫得工工整整,可他仿佛能看見范質(zhì)寫下"趙匡胤"三個字時,那咬牙切齒的樣子。
"北征?"趙普湊過來看了信,眼睛里閃過一絲興奮,"將軍,這是天賜良機!"
趙匡胤把信往火盆里一扔,火苗舔著信紙,很快燒成了灰燼。"是啊,天賜良機。"他看著火苗,護心鏡上的"忠勇"二字在火光中忽明忽暗,"陳橋驛的桃花,怕是真要開了。"
顯德七年正月初三的晚上,開封城又下起了小雪。符太后在佛堂里燒香,香爐里的灰這次沒結(jié)成"趙"字,卻堆成了一座小山,像座孤零零的墳。她對著佛像磕頭,嘴里念叨著:"佛祖保佑,千萬別出亂子......"可額頭磕在蒲團上的聲音,聽起來像在倒計時。
范質(zhì)在府里連夜調(diào)兵遣將,把自己的親信都安插到了禁軍的要害部門。他看著地圖上的陳橋驛,用紅筆圈了個圈——那里是趙匡胤北征的必經(jīng)之路,他已經(jīng)派了密探,"趙點檢的一舉一動,都要回報"。
趙匡胤則在點檢府里宴請即將北征的將領(lǐng)。酒過三巡,他端起酒杯:"弟兄們,此次北征,關(guān)系重大。契丹人狼子野心,北漢人忘恩負義,咱們定要打出大周的威風(fēng)!"
石守信跟著起哄:"三哥說的是!等咱們打了勝仗回來,再請三哥喝慶功酒!"
只有趙普沒喝酒,他站在窗邊,看著外面飄落的雪花,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知道,這場北征,不是去打契丹人,而是去圓那個"點檢做天子"的夢。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開封城蓋得嚴嚴實實,像是要掩蓋即將到來的風(fēng)暴。朱雀大街上的童謠還在隱隱約約地飄,只是最后一句,不知被哪個孩子改成了:
"龍袍加身時,
不用再唱舊童謠。"
顯德七年正月初四,趙匡胤率領(lǐng)的禁軍浩浩蕩蕩地開出了開封城。隊伍里,有唱著歌的士兵,有心事重重的將領(lǐng),還有藏在人群中、趙普派去"散播謠言"的密探。當(dāng)隊伍經(jīng)過陳橋驛的路標時,一個士兵突然指著路邊的桃樹喊:"快看!桃花發(fā)芽了!"
眾人抬頭望去,只見光禿禿的桃樹枝上,果然冒出了幾顆小小的綠芽——在這正月的寒風(fēng)里,顯得格外詭異。
趙匡胤勒住馬,看著那些嫩芽,突然想起了開封城里的童謠。他知道,這場戲,已經(jīng)收不住了。
而此時的開封城里,范質(zhì)正站在城樓上,看著遠去的軍隊,手里的朝笏捏得發(fā)白。他以為自己布下了天羅地網(wǎng),卻不知道,自己早已成了別人劇本里的配角。
歷史的車輪,在這場漫天的大雪和詭異的童謠里,緩緩駛向了陳橋驛那個注定要被載入史冊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