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后,大將軍袁紹的壽辰如期而至。
整個鄴城都沉浸在一片喜慶而又莊嚴(yán)的氣氛之中。從清晨開始,通往袁府的街道便被各式各樣的華貴馬車堵得水泄不通。河北四州的文武官員、地方豪族,無不備下厚禮,前來為這位北方的霸主賀壽。
袁府之內(nèi),更是張燈結(jié)彩,賓客如云。議事大廳被臨時改成了壽宴主廳,廳內(nèi)觥籌交錯,衣香鬢影,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袁紹高坐主位,身穿一襲繡著猛虎下山圖的絳紫色壽袍,滿面紅光,精神矍鑠。他看著滿堂的文武精英,聽著耳邊不絕于耳的恭維和祝福,心中的豪情壯志,不禁又膨脹了幾分。
“天下英雄,半數(shù)盡入我彀中矣!” 他撫著美髯,得意地想。
壽宴過半,便到了最關(guān)鍵的獻(xiàn)禮環(huán)節(jié)。
這不僅僅是送禮,更是一場無聲的政治競賽。禮物的貴重與否,新奇與否,都代表著獻(xiàn)禮者的財力、用心和在主公心中的地位。
長子袁譚因鎮(zhèn)守青州,未能親至,但派人送來了一株高達(dá)三尺的血色珊瑚樹,流光溢彩,引來一片驚嘆。
緊接著,便是最受矚目的三公子袁尚。
只見他春風(fēng)得意地站起身,對著袁紹長揖及地,朗聲道:“父親大人萬壽!孩兒不才,偶得一物,特獻(xiàn)與父親,以表孝心!”
他拍了拍手,立刻有數(shù)名仆役,吃力地抬著一個巨大的托盤走了上來。托盤上,用紅布蓋著,看不清是什么。
“哦?顯甫又得了什么寶貝?” 袁紹饒有興致地笑道。
袁尚神秘一笑,猛地掀開紅布!
“嘶——” 滿堂賓客,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托盤之上,赫然是一座用純金打造的猛虎模型!那猛虎昂首咆哮,須發(fā)皆張,通體金光閃閃,盡顯王者霸氣。更難得的是,猛虎的雙眼,竟是用兩顆鴿子蛋大小的夜明珠鑲嵌而成,在燈火下幽幽放光,仿佛活物一般。
“好!好一個‘猛虎鎮(zhèn)冀州’!顯甫有心了!” 袁紹龍顏大悅,撫掌大笑。
在場的郭圖、逢紀(jì)等人立刻起身,大聲吹捧:
“三公子孝感動天,此禮貴重?zé)o比,正合主公雄霸天下之氣概!”
“金虎獻(xiàn)瑞,乃是吉兆?。☆A(yù)示著主公即將一統(tǒng)北方,君臨天下!”
袁尚聽著這些奉承,臉上得意之色更濃。他挑釁似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袁熙,那眼神仿佛在說: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壽禮!你那點小把戲,也配拿出來丟人現(xiàn)眼?
面對這一切,袁熙只是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色平靜,自斟自飲,仿佛外界的喧囂都與他無關(guān)。
他身旁的甄宓,則有些緊張地握緊了手中的絲帕。她知道,接下來,就該輪到自己的丈夫了。
果然,在袁尚獻(xiàn)禮的風(fēng)頭過去后,司儀官高聲唱道:“二公子袁熙,獻(xiàn)壽禮——”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袁熙的身上。其中,大部分都帶著看好戲的輕蔑。他們都知道二公子不受寵,也聽說了他最近靠著賣酒賺了點小錢,但那點錢,跟三公子的純金猛虎比起來,簡直就是螢火與皓月爭輝。
在眾人的注視下,袁熙緩緩起身,沒有像袁尚那樣大張旗鼓。
他只是對著袁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朗聲道:“父親萬壽。孩兒不才,身無長物,唯有薄酒五十壇,為父親賀?!?/p>
話音剛落,廳外便有五十名身材健碩的護(hù)衛(wèi),兩人一組,抬著二十五只沉甸甸的箱子,邁著整齊的步伐,走進(jìn)了大廳。
箱子打開,露出了里面用金絲楠木打造的精美酒壇。壇身經(jīng)過精心打磨,光滑如鏡,上面還用烙鐵燙印著“三碗過崗”四個古樸的篆字。
整個大廳,頓時響起了一陣壓抑不住的嗤笑聲。
“什么?就是那市面上賣的酒?”
“我還以為是什么寶貝,原來就是酒?。【退阍俸煤?,也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p>
“呵呵,二公子這是窮瘋了嗎?拿賣錢的貨物來當(dāng)壽禮,真是聞所未聞?!?/p>
郭圖更是撫著胡須,陰陽怪氣地說道:“二公子有心了。主公日理萬機(jī),軍務(wù)繁忙,正好多喝些烈酒,提神醒腦啊?!?/p>
這話明著是夸獎,實則是在諷刺袁熙的禮物太過粗鄙,只配給軍士們喝。
袁尚臉上的笑容,已經(jīng)毫不掩飾了。他就是要看到袁熙出丑,看到他被所有人嘲笑!
袁紹的臉色,也微微沉了下來。他雖然也喜歡“三碗過崗”,但作為壽宴上的壓軸大禮,這確實顯得有些……寒酸了。
就在這尷尬而微妙的氣氛中,袁熙卻是不慌不忙,再次開口,聲音傳遍了整個大廳:
“父親,諸位。此酒,名為‘三碗過崗’。想必在座的不少人都已品嘗過。但孩兒今日所獻(xiàn)之酒,卻與市面上的有所不同?!?/p>
他頓了頓,賣了個關(guān)子,然后猛地提高了聲音:
“因為,此酒,乃是孩兒與三弟顯甫,共同獻(xiàn)給父親的壽禮!”
什么?!
此言一出,全場皆驚!
袁尚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他愕然地看著袁熙,仿佛白天見了鬼。
袁熙不理會他的震驚,繼續(xù)對著袁紹說道:“前些時日,三弟特意派人來尋孩兒,言及父親辛勞,教導(dǎo)孩兒當(dāng)以孝為先,不可藏私。并提議,將此酒作為我兄弟二人的共同壽禮,獻(xiàn)與父親,以顯我袁氏兄弟同心,父慈子孝。孩兒聞言,深受感動,今日便遵從三弟之意,將這五十壇薄酒,與三弟的金虎,共賀父親萬壽!”
一番話說得是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他不僅把自己送酒的行為,拔高到了“兄弟同心”、“父慈子孝”的政治高度,還順手把所有的功勞,都安在了袁尚的頭上!
這下,輪到袁尚傻眼了。
他能反駁嗎?
他要是說“我沒有,我不是,別胡說”,那就等于是當(dāng)著全河北文武的面,承認(rèn)自己之前派人去索要秘方,承認(rèn)自己心胸狹隘,見不得兄長好!
他要是不反駁,就等于是默認(rèn)了袁熙的說法。那他之前送出的金虎,風(fēng)頭瞬間就被蓋過了一半!成了他這個做弟弟的,提點兄長一起盡孝的“道具”!
郭圖等人也懵了,他們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嘲諷的話,硬生生地被堵在了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而那些原本在看笑話的賓客們,看向袁熙的眼神,已經(jīng)徹底變了。
這哪里是個不受寵的懦弱公子?這分明是個算無遺策、手段高明的老狐貍啊!
他這一手“借花獻(xiàn)佛”,玩得實在是太漂亮了!
最高興的,莫過于主位上的袁紹了。
他是什么人?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名聲和家族的和睦(至少是表面的和睦)。
袁熙這番話,完美地戳中了他的癢處。什么金虎,什么珊瑚,都不如“兄弟同心,家族和睦”這個名聲來得重要!
“好!好!好啊!” 袁紹連說三個好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親自走下臺階,來到袁熙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顯奕,顯甫,你們兄弟能有此心,為父……甚是欣慰!” 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許和溫情,“你們都是我的好兒子!”
他一手拉著袁熙,一手拉著臉色比鍋底還黑的袁尚,將他們帶到大廳中央,高高舉起他們的手,對著滿堂賓客朗聲道:
“我袁本初有此二子,何愁霸業(yè)不成!”
滿堂賓客,立刻山呼海嘯般地齊聲恭賀:
“主公萬壽!公子賢孝!袁家興盛,指日可待!”
在這片熱烈的歡呼聲中,沒有人注意到,袁尚看著袁熙的眼神,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嫉妒和憤怒。
那里面,多了一絲深深的、無法掩飾的……恐懼。
他知道,自己這個二哥,已經(jīng)徹底脫胎換骨。他不僅擁有了能與自己抗衡的智慧,更擁有了自己所不具備的隱忍和狠辣。
而袁熙,在享受著父親難得的溫情和眾人敬畏的目光時,心中卻是一片冰冷。
他知道,今天的勝利,只是暫時的。他與袁尚之間,已經(jīng)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必須盡快離開鄴城這個漩渦中心。
他的目光,越過喧囂的人群,投向了遙遠(yuǎn)的北方。
幽州……
是時候,將這個計劃,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