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的雷聲,如同天神擂響的戰(zhàn)鼓,震醒了沉睡的關中大地。蟄伏一冬的渭水,掙脫了冰凌的束縛,不再是冬日里那條枯澀瘦弱的溪流,它腰身漸豐,水色由渾濁的土黃轉為深邃的碧青,仿佛一條剛從漫長冬眠中蘇醒的巨蟒,舒展著蓄滿力量的軀體。春日暖陽慷慨地傾瀉而下,在寬闊的水面上灑下億萬片跳躍的金鱗,波光粼粼,耀人眼目。兩岸的垂柳,早已褪盡冬日的蕭索,萬千條新抽的嫩綠絲絳,如同少女精心梳就的秀發(fā),在微醺的春風里簌簌搖曳,將細碎婆娑的影子投映在清澈的河面上,隨波逐流,交織變幻。河灘上,枯萎的蘆葦叢中,無數嫩黃的新芽如同鋒利的槍尖,刺破松軟的淤泥,倔強地指向天空。一群棲息的白鷺被岸邊的動靜驚擾,展開雪白如緞的翅膀,優(yōu)雅地掠過平靜如鏡的水面,翅尖輕點,瞬間劃破鏡面,激起一圈圈迅速擴散又復歸平靜的漣漪,留下幾聲清越的鳴叫在濕潤的空氣中回蕩。
恰是惠風和暢,天朗氣清的好日子。班超、郭猛、趙勇雄、韓策、馮于算、傅十糧,這六個被書齋的墨香與經義暫時束縛的少年,如同脫籠的鷂鷹,相約來到渭水之畔,美其名曰“狩獵”,實則不過是尋個由頭,逃離案牘的方寸天地,到這片水天相接的曠野里盡情地奔跑、呼喊、揮灑那過剩的精力與蓬勃的夢想。
晨曦的薄霧尚未被完全驅散,氤氳如紗,輕柔地籠罩著河岸。六個高低不一的身影便已出現(xiàn)在渭水西岸那由先民夯筑、堅實如鐵的大堤之上,成為這幅春日長卷中躍動的音符。郭猛依舊習慣性地赤著上身,古銅色的肌膚在清冷的晨光下泛著油亮健康的光澤,每一塊隆起的肌肉都如同精心鍛造的鋼鐵,蘊藏著爆炸性的力量。左臂外側那道兩寸多長、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紅色傷疤,如同一條猙獰的蜈蚣,隨著他有力的步伐和手臂的擺動微微蠕動,無聲訴說著與黑熊搏斗的驚險,也平添了幾分彪悍之氣。他寬厚的背上斜挎著一張堅韌的牛角硬弓,箭囊里插著十幾支簇新的羽箭,翎毛在風中微微顫動。腰間,那柄厚背寬刃、刃口雪亮的砍柴刀穩(wěn)穩(wěn)地插在皮鞘里,刀柄上特意新纏了防滑的粗麻繩,散發(fā)著新鮮草木的氣息。走在他身旁的趙勇雄,活像一頭健壯的小牛犢,寬闊的肩膀上扛著一根碗口粗、打磨得光滑的桑木扁擔,扁擔兩端各懸著一個沉甸甸、用老藤精心編織的大筐??鹄锶脻M滿當當:鼓脹的羊皮水囊、用油紙包裹嚴實的麥餅和腌肉、引火用的燧石火絨、一小包粗鹽和幾樣簡單的調料,甚至還有馮于算特意塞進去的幾個用桑木和銅絲制成的、用途不明的小巧機關玩意兒。他步子邁得又大又沉,每一步踏在松軟的河灘泥土上,都留下一個深深的腳印,仿佛連大地都在回應著他那沉甸甸的份量。
韓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里面裝著他視若生命的寶貝:幾捆打磨得光滑溜圓的算籌、一卷畫滿了星宿軌跡的陳舊羊皮星圖、還有幾卷用麻繩系緊、記錄著西域地理和珍禽異獸的竹簡。他走得最慢,仿佛每一步都承載著思考的重量。不時停下腳步,瞇起那雙閃爍著智慧光芒的眼睛,仰頭觀察太陽在蒼穹中的精確位置,手指在虛空中無聲地比劃著角度;或是俯身從河灘的卵石堆里撿起一塊色澤紋理奇特的石頭,對著初升的朝陽仔細端詳,嘴唇翕動,念念有詞,仿佛在與石頭進行著某種神秘的對話。馮于算則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松鼠,身形瘦小卻異常靈活。他時而如離弦之箭般沖到隊伍最前方,用一根隨手折下的柳枝撥開茂密的蘆葦叢探路,驚起幾只藏匿的野鴨;時而又落在隊伍后面十幾步遠,蹲在泥地上,全神貫注地研究著一株葉片形狀奇特的野草,或是幾塊夾雜著金屬光澤的礦石碎塊。他腰間那個半舊的竹簍里,已經多了幾片形態(tài)各異的葉子、幾塊顏色斑斕的石頭,還有一小撮不知名的植物種子。他的世界總是充滿了常人忽略的細節(jié)和等待破解的謎題。
傅十糧則是一派與這春日野趣格格不入的嚴謹。他穿著一身漿洗得發(fā)硬、幾乎能立起來的靛藍色粗布短衫,背著一本用厚厚麻布包裹、顯得格外沉重的賬簿,手里還拿著一支禿了尖的小毛筆和一卷打磨得光滑的空白竹簡。他不時停下腳步,不顧伙伴的催促,借著晨曦的微光,用筆尖在竹簡上刻下細小的文字。他正在一絲不茍地記錄著此行的每一筆開銷和物品清單:“卯時三刻,出村,共用麥餅六枚,計錢十二文;郭猛兄飲第一口水,水囊減量一分…趙勇雄兄扁擔磨損一處…” 其精細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班超走在眾人中間,穿著一身合體利落的麻布短打,腰間束著皮帶,皮帶上斜挎著一柄鯊魚皮鞘的短劍——這是臨行前父親托人從洛陽捎回的禮物,劍柄溫潤如玉,透著一股沉靜的力量。他目光清亮如渭水,時而極目遠眺河道蜿蜒消失的遠方,水天相接處一片蒼茫;時而又含笑觀察著身邊幾位性格迥異伙伴的言行舉止。他的嘴角始終噙著一抹溫和而包容的笑意,仿佛這天地間的勃勃生機與伙伴們的鮮活氣息,便是他汲取力量的源泉。
“我說韓策!”郭猛那洪亮得不耐煩的聲音驟然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他停下腳步,回頭沖著落在后面的韓策喊道,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傳出老遠,“你倒是走快點啊!磨磨蹭蹭,一步三搖的!再這么下去,別說獐子狍子,怕是連只出來曬太陽的癩蛤蟆都被你這架勢給驚跑了!咱是來打獵還是來踏青數石頭的?”
韓策聞聲抬起頭,下意識地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鏡(這是他思考難題時的習慣性動作),臉上沒有絲毫被催促的窘迫,反而慢條斯理,帶著一種學究般的篤定回應道:“郭猛,你可知《論語》有云:‘欲速則不達’?更遑論狩獵之道,貴在審時度勢,察其蹤跡,非一味猛沖可成。況且,”他頓了頓,抬手指了指天空,“據我方才觀測,辰時三刻,日暈成環(huán),光華內斂,此乃‘風圈’之兆。且此刻風力雖緩,卻呈漸強之勢,自東南轉向西北。依《天文志》所載及我連日推算,恐午后必有驟雨疾風,甚或引發(fā)水患。我等需得在未時之前,尋得一處背風近水、地勢高亢之所扎營,備足柴薪,方可無憂。否則,一旦風雨驟至,措手不及,恐要在這曠野中吃些苦頭了?!?/p>
“能有什么變化?”趙勇雄甕聲甕氣地接話,他把肩上的扁擔換了個肩膀,發(fā)出嘎吱的聲響。他仰起那張憨厚的臉,望著碧藍如洗、澄澈得沒有一絲雜質的天空,“這天晴得好好的,藍得…藍得就跟馮于算新鼓搗出來的那塊琉璃片似的,干凈得能照見人影!怎么會變天?韓策兄,你是不是看書看花眼了?”
馮于算聽到提及自己,立刻從懷里寶貝似的掏出一塊約莫巴掌大小、打磨得異常光滑透亮的深藍色琉璃殘片。陽光穿過琉璃,在地面投下幽藍的光斑。他得意地將琉璃片對著陽光晃了晃,附和道:“趙大哥說得沒錯!這琉璃片可是我用攢了三個月的麥餅,跟那個常跑大月氏國的老胡商薩比爾換來的!據薩比爾說,這是大月氏國都貴山城頂尖匠人用秘法燒制的‘天青琉璃’,比咱們官窯燒的青瓷還要透亮純凈百倍!你看這顏色,多正!這天色,可不就跟它一樣嘛!” 他小心翼翼地將琉璃片收回懷中,仿佛那是稀世珍寶。
傅十糧也停下刻字的筆,抬起頭,用手背推了推額前被汗水濡濕的碎發(fā),神情異常認真地加入討論:“韓策兄所習星象推演之術,向來精準,鮮有紕漏。昨夜子時,我亦曾于院中仰觀天象。見北斗七星之斗柄,較前夜觀測時,確乎向西偏移了約莫一指之距,勺口所指的角宿二,其光芒亦較往日觀測時略顯晦暗朦朧。此皆非吉兆,確系天氣將有劇變之顯征。郭猛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早做防備為上?!?他的語氣帶著賬簿記錄般的嚴謹。
郭猛嗤笑一聲,聲若洪鐘,充滿了對“書生之見”的不以為然:“得了吧!你們這些讀書人,整天神神叨叨,就是事兒多!管它什么天象地象、斗柄星宿!天塌下來有老子這身板頂著!”他用力拍了拍自己巖石般結實的胸膛,發(fā)出“咚咚”的悶響,如同擂響的戰(zhàn)鼓,震得旁邊蘆葦叢中的水鳥又是一陣撲騰。“是漢子就別磨嘰,趕緊走!找獵物去!”他大手一揮,率先邁開大步,沿著河岸向西走去。
班超看著這熟悉的爭論場面,笑著搖搖頭,快步跟上,聲音溫和卻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韓策兄謹慎些,總歸是好的。這天象之說,玄奧難測,但留心無大錯。我們且行且看,若真有風云變幻之兆,再做打算也不遲。郭猛兄腳程快,正好在前探路?!?他巧妙地化解了爭執(zhí),也給了郭猛發(fā)揮的空間。
眾人說說笑笑,吵吵嚷嚷,沿著蜿蜒的河岸一路向西。春日的河灘,是生命狂歡的舞臺。蟄伏一冬的野草瘋狂滋長,鋪陳開無邊無際的翠綠絨毯。無數不知名的野花競相綻放,如同打翻了仙女的調色盤:猩紅的石竹花如同點點跳躍的火焰,金黃的蒲公英撐開毛茸茸的小傘,淡紫的二月蘭羞澀地藏在草叢深處,還有那星星點點的白色薺菜花……蜂飛蝶舞,嚶嚶嗡嗡,在花叢間忙碌穿梭。幾只灰褐色的小野兔被他們的腳步聲驚動,從腳邊的草叢里“嗖”地竄出,瞪著紅寶石般的眼睛,三蹦兩跳便消失在茂密的蘆葦蕩深處,只留下微微晃動的草莖。
“看我的!”郭猛反應極快,低喝一聲,猿臂舒展,瞬間從背后摘下牛角弓,搭上一支羽箭,弓弦拉滿如圓月,“咻”的一聲銳響,箭矢離弦,帶著破空之聲,擦著一只跑在最后、體型稍大的野兔耳尖飛過,“奪”地一聲深深釘在十幾步外潮濕的泥地里,箭尾的白翎兀自顫動不休。那野兔嚇得魂飛魄散,一個急轉彎,沒命地鉆進了更深的蘆葦叢。
“哈哈哈!”趙勇雄爆發(fā)出一陣洪亮的笑聲,震得旁邊的柳枝都簌簌作響,“郭猛!你這箭法,嘖嘖,怕是連只蹲在枝頭打盹的肥麻雀都射不下來!兔子毛都沒碰到一根!”
郭猛臉上一紅,如同醉酒,梗著脖子強辯道:“你懂什么!這是老子故意射偏的!這么丁點大的兔子,剝了皮剔了骨,還不夠老子塞牙縫的!要射,就射個大的!獐子!野豬!那才夠勁!” 他悻悻地走過去,用力拔出箭矢,在褲腿上擦了擦泥。
正說笑間,前方約莫百步開外,一片格外茂密高大的蘆葦叢中,突然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劇烈“窸窸窣窣”聲,伴隨著幾聲低沉、渾濁、充滿威脅性的“哼哧哼哧”獸吼!那聲音粗重有力,絕非野兔、獐子之類所能發(fā)出,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野性和暴躁!
嬉笑聲戛然而止。眾人臉色驟變,瞬間進入警戒狀態(tài)!郭猛瞳孔一縮,如同發(fā)現(xiàn)獵物的豹子,反應最為迅猛。他一把將反應稍慢的趙勇雄拽到自己身后寬闊的背脊之后,同時“鏘啷”一聲,腰間的寬刃砍柴刀已然出鞘,雪亮的刀鋒斜指前方,在陽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他全身肌肉繃緊,如同拉滿的弓弦,一股兇悍的氣息彌漫開來。
韓策動作也不慢,迅速解開背上的青布包袱,從里面抽出一卷特制的竹簡,“嘩啦”一聲展開。竹簡上用精細的墨線勾勒著各種關中常見的猛獸圖案,旁邊密密麻麻用小字標注著其習性、弱點、攻擊方式。“是野豬!”韓策的聲音帶著一絲緊繃,他手指精準地點在竹簡上一幅描繪著獠牙外露、鬃毛戟張的野豬圖上,“聽這動靜,看這蘆葦晃動的幅度和方向,怕不是一頭!至少有三四頭!而且是成年的公豬帶頭!大家小心!背靠背!別落單!野豬發(fā)起狂來,比熊瞎子還不要命!” 他語速飛快,條理清晰,臨危不亂的本色顯露無疑。
話音未落!
“嗷——!”一聲狂暴的嘶吼撕裂了空氣!
只見那片劇烈搖晃的蘆葦叢如同被巨斧劈開,幾頭體型壯碩、鬃毛如鋼針般豎起的黑影猛地竄了出來!為首的一頭公豬,體型最為龐大,宛如一座移動的小山丘!它肩高幾乎及人腰,一身黑褐色的粗硬鬃毛油光發(fā)亮,如同披掛著簡陋的鎧甲。兩根白森森、彎曲如鐮刀的獠牙從嘴角猙獰地外露,尖端閃著致命的寒光!它的小眼睛里燃燒著猩紅的狂暴與兇殘,粗重的喘息噴出白沫,四只粗壯的蹄子刨起大片的泥土草屑,沒有絲毫猶豫,徑直朝著離它最近的郭猛猛沖過來!那沖鋒的勢頭,帶著一股摧枯拉朽、毀滅一切的蠻橫力量!地面仿佛都在它的蹄下震顫!
“來得好??!”郭猛不僅沒有絲毫懼色,反而熱血沸騰,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他非但不退,反而迎著那勢如奔雷的野豬對沖了上去!就在那公豬裹挾著腥風、獠牙即將挑中他大腿的千鈞一發(fā)之際,郭猛猛地一個矮身側滑步,動作迅捷如電,險之又險地避開了公豬這致命的一撞!同時,借著側身的旋轉之力,他右臂肌肉虬結賁張,手中的砍柴刀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以開山裂石之勢,狠狠地斜劈向公豬粗壯的脖頸!
“噗嗤——!”一聲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悶響!
刀鋒精準地切入野豬堅韌的皮肉,深可見骨!滾燙的鮮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濺了郭猛半身一臉!
“嗷嗚——?。?!”公豬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點的慘嚎,劇痛讓它徹底瘋狂!它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扭,憑借著恐怖的本能力量,那沾滿泥污、粗壯如椽的后腿狠狠蹬地,碩大的頭顱帶著殘余的沖勢和劇痛引發(fā)的暴怒,如同攻城錘般,用堅硬的額骨和那對恐怖的獠牙,狠狠撞向郭猛立足未穩(wěn)的左腿!
郭猛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躲閃不及,只覺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在左小腿外側!
“砰!”
“呃?。 彼麗灪咭宦?,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如同被巨木撞中,一個趔趄向側面摔去,全靠過人的腰腹力量和手中刀杵地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但左腿一陣鉆心的劇痛傳來,半邊身子都麻了!
“猛子!”趙勇雄看得目眥欲裂!眼見兄弟吃虧,他胸中一股血氣直沖腦門,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咆哮!“畜生!休得猖狂!”他雙臂肌肉墳起,如同兩條虬龍,猛地掄起那根碗口粗、沉甸甸的桑木扁擔,將全身的蠻力灌注其中,扁擔帶著沉悶的破風聲,如同泰山壓頂,朝著公豬那顆碩大、因劇痛而瘋狂甩動的腦袋狠狠砸落!
“咚——?。?!”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
這凝聚了趙勇雄全身力氣的一擊,結結實實地砸在公豬的頂門心上!饒是野豬頭骨堅硬如鐵,也被這勢大力沉的一扁擔砸得眼冒金星,頭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輕響!公豬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晃,如同喝醉了酒般,搖搖晃晃地向后踉蹌了幾步,猩紅的小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痛苦和迷茫的神色,兇焰為之一窒!
班超一直冷靜地觀察著戰(zhàn)局,尋找著致命一擊的機會!此刻公豬受創(chuàng)眩暈,空門大開!他眼中精光一閃,沒有絲毫猶豫!左手拇指一頂,“噌”的一聲輕吟,鯊魚皮鞘中的精鋼短劍瞬間出鞘!劍身如一泓秋水,寒氣逼人!他身形如豹般竄出,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花哨,劍尖直指公豬相對柔軟的側腹部!
“噗——!”
短劍鋒利無比,在班超精準的發(fā)力下,如同刺入敗革,瞬間沒入大半劍身!直至沒柄!
“嗷——?。?!”公豬再次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嚎,這來自腹部的劇痛比脖頸上的刀傷更甚!它猛地一甩頭,擺脫了眩暈,更加瘋狂地朝著給它造成最大痛苦的班超猛沖過來!獠牙直指班超的小腹!速度雖因受傷而減緩,但兇性更熾!
“班超小心!”韓策一直緊張地關注著戰(zhàn)局,此刻見班超遇險,反應奇快!他迅速俯身,從河灘上抓起幾塊棱角分明的堅硬鵝卵石,看也不看,憑著感覺和計算,手臂連揮,幾塊石頭帶著勁風,如同連珠炮般朝著公豬那雙猩紅、因暴怒而凸出的小眼睛狠狠砸去!
“啪!噗!”
一塊石頭擦著公豬的眼眶飛過,帶起一溜血花;另一塊則精準地砸中了它的左眼!
“嗷嗚!”公豬左眼瞬間血肉模糊,劇痛讓它徹底失去了方向感,沖鋒的勢頭猛地一滯,龐大的身軀痛苦地原地打轉、翻滾,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嚎叫,暫時失去了攻擊目標!
就在這時,一直躲在后方觀察的馮于算眼中閃過一絲靈光!“機會!”他低喝一聲,飛快地從腰間的竹簍里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用硬木制成的精巧機關盒子。他手指在盒子側面一個不起眼的凸起上用力一按!
“咔噠!嗡——”
盒蓋彈開,內部精巧的銅制簧片瞬間繃緊釋放!幾只僅有拇指大小、用極輕的桐木和細銅絲制成的機關小鳥,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猛地從盒中彈射而出!這些小鳥結構巧妙,翅膀在彈簧驅動下高速扇動,發(fā)出細微的“嗡嗡”聲,如同活物般,朝著正在地上痛苦翻滾、嚎叫的公豬方向飛去!它們靈活地盤旋、俯沖,在公豬眼前、耳邊騷擾!
這突如其來的、從未見過的“活物”,瞬間吸引了公豬殘存的注意力!它僅剩的右眼驚疑不定地盯著這些飛舞的、發(fā)出奇怪聲音的小東西,暫時忘記了身體的劇痛和復仇的欲望,本能地試圖用獠牙去挑、用鼻子去拱這些煩人的“飛蟲”。它的攻擊節(jié)奏被徹底打亂了!
而傅十糧,這位冷靜的“書記官”,此刻竟也未被這驚心動魄的搏殺完全嚇住。他背靠著河邊一塊大石,盡量遠離戰(zhàn)場中心,但手中的筆卻一刻未停!他飛快地在隨身攜帶的空白竹簡上刻劃著,字跡雖因緊張而略顯潦草,卻依舊清晰:“…郭猛兄首擊,重刀劈中野豬脖頸,深逾三寸,血濺五步…野豬反擊,撞中郭猛兄左腿外側…趙勇雄兄怒擊,桑木扁擔正中野豬頂門,聲若擂鼓,野豬踉蹌…班超兄伺機突進,短劍直刺野豬左腹,沒柄而入!…韓策兄飛石擊敵,中其左目,野豬目盲翻滾…馮于算兄機關木鳥擾敵,奇效!…”
趁著公豬被機關木鳥吸引、短暫分神的寶貴瞬間!左腿劇痛、怒火中燒的郭猛,眼中兇光爆射!他強忍疼痛,猛地從地上彈起,如同受傷的猛虎,爆發(fā)出最后的、也是最強的力量!他雙手緊握砍柴刀,高高舉起,刀身上還滴落著公豬的鮮血,發(fā)出一聲震裂肝膽的狂吼:“給老子死——!?。 ?/p>
刀光如匹練!帶著郭猛所有的憤怒、力量與必殺的決心,撕裂空氣,狠狠地劈向公豬最為脆弱的脖頸傷口處!
“咔嚓——!”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骨裂脆響!
刀鋒精準地切入先前造成的巨大傷口,勢如破竹,竟將公豬那粗壯的脖頸硬生生劈斷了大半!碩大的豬頭幾乎與身體分離,只剩一層皮肉相連!滾燙的豬血如同決堤的洪水,狂噴而出,瞬間染紅了一大片河灘!
公豬那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僅存的右眼中狂暴的紅光迅速黯淡下去,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終于轟然倒地,激起漫天塵土!龐大的身軀砸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徹底不動了!
直到此時,其余幾頭稍小的野豬才從最初的驚駭中反應過來,眼見首領被如此兇悍地斬殺,嚇得魂飛魄散,發(fā)出驚恐的“哼唧”聲,掉頭就鉆進了茂密的蘆葦叢,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呼…呼…呼…” 劫后余生的眾人這才如同被抽干了力氣,紛紛癱坐在沾滿鮮血和泥土的河灘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每個人的臉上、身上都濺滿了星星點點的血污和泥漿,狼狽不堪,但眼中卻閃爍著勝利的狂喜和后怕。
郭猛揉著依舊劇痛難忍的左小腿外側,那里已經明顯青腫起來,他齜牙咧嘴地倒吸著冷氣:“嘶…這畜生!這畜生!勁兒可真他娘的大!差點把老子的腿骨撞折了!”
趙勇雄也累得夠嗆,他甩了甩震得發(fā)麻的胳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血水混合物,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還是郭猛兄勇猛!第一刀就砍得它飆血!要不是你頂在前面,咱哥幾個今天怕是要遭殃!”
班超將短劍在河邊的水草上仔細擦拭干凈,插回劍鞘。他看著地上小山般的野豬尸體,又看了看疲憊但興奮的伙伴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朗聲道:“此獠兇猛,非一人之力可敵!今日能將其斃于刀下,全賴諸位兄弟同心協(xié)力,各展所長!這頭野豬,便是我們兄弟齊心最好的見證!走,找個好地方,生火!把這戰(zhàn)利品烤了,好好犒勞一下自己!不醉不歸!”
“好??!”
“烤野豬!”
“班超兄說得對!今日值得痛飲!”
眾人聞言,疲憊一掃而空,紛紛歡呼起來。七手八腳地拖起那頭沉重的公豬尸體,沿著河岸繼續(xù)前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血跡和拖痕。
又走了約莫一個時辰,日頭漸漸升高,空氣中的暖意更甚。他們終于尋到了一處理想的安營之處。這是一處背靠著一座低矮土丘的山坳,土丘上林木蔥郁,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坳內地勢平坦開闊,長滿了柔軟的絨草。旁邊,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土丘后蜿蜒流出,水流潺潺,撞擊著溪底的鵝卵石,發(fā)出悅耳的叮咚聲。溪水清冽,水底的鵝卵石清晰可見,幾尾小魚悠閑地游弋其中。
“此地甚好!”韓策仔細勘察了四周,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背靠山丘,可避西北寒風;地勢平坦,便于休憩;緊鄰水源,取水洗滌皆便;視野開闊,若有野獸或意外,也能及早發(fā)現(xiàn)。更妙的是,此處土質干燥,不易積水,正合扎營?!?/p>
馮于算立刻放下竹簍,展現(xiàn)出他心靈手巧的一面。他從簍中拿出幾件小巧但異常堅固的鐵制工具——折疊鏟、小鋸、鑿子,又撿來幾塊大小合適的扁平石頭和幾根韌性極佳的柳樹枝。只見他動作麻利,先用折疊鏟快速清理出一塊平地,然后熟練地將石頭壘砌成一個規(guī)整的凹槽,用濕泥抹縫,再用柳枝編織成一個簡易的烤架支架,嵌入石槽上方。一個穩(wěn)固、通風的簡易灶臺,竟在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內便搭建完成!
趙勇雄則當仁不讓地承擔起處理野豬的重任。他抽出隨身攜帶的剝皮小刀,刀法雖不算精妙,但勝在力量十足,動作大開大合。只見他手起刀落,沿著野豬腹部中線熟練地剖開,掏出內臟(心肝等好物留下),剝下堅韌的豬皮(馮于算示意留著有用),再將龐大的軀體分割成大小適中的肉塊。沉重的骨架在他手中如同玩具般被輕易拆解。不過半個時辰,一頭龐然大物便在他手下變成了一堆碼放整齊、尚帶著體溫的新鮮豬肉。
郭猛忍著腿痛,一瘸一拐地在附近樹林邊緣拾撿枯枝。他專挑那些干燥易燃的松枝和樺樹皮,很快便抱回了一大捆。在馮于算的指導下,他用燧石火絨引燃了干燥的松針,小心翼翼地添加上細枝,再架上粗柴。不一會兒,一堆熊熊燃燒、噼啪作響的篝火便在灶臺中升騰而起,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空氣,驅散了山坳中的最后一絲涼意。
班超和傅十糧則在小溪邊仔細清洗著路上順手采摘的野菜(薺菜、馬齒莧)和一些野果(沙棘、酸棗)。清涼的溪水洗去野菜的泥土,也洗去手上的血污。傅十糧一邊清洗,一邊習慣性地盤算著:“這頭野豬,少說也有三百五十斤凈肉。我等六人,即便敞開了吃,一頓至多消耗三十斤。余下這許多,天氣漸暖,若不處理,不出兩日便會腐壞。實屬暴殄天物?!?/p>
班超將洗凈的薺菜放入藤筐,點頭贊同:“傅兄慮事周全,持家之道也。我們烤一部分最肥美的肋排和后腿肉,權當犒勞。剩下的,”他指了指趙勇雄處理好的大塊肉,“需得盡快用鹽腌制起來,再尋些松柏枝葉熏烤半干,如此方能保存月余。帶回去分與家人鄰里,也是美事一樁?!?/p>
眾人皆無異議。很快,幾大塊肥瘦相間、帶著厚厚脂肪層的肋排和兩條粗壯的后腿被穿在削尖的硬木棍上,架在了熊熊燃燒的篝火上。郭猛雖然腿腳不便,卻主動承擔了翻烤的重任。他手持兩根長樹枝做成的夾子,不斷翻動著肉塊,讓每一面都均勻受熱。又小心翼翼地從傅十糧保管的小布袋里捏出粗鹽顆粒和幾樣混合的香料粉末(花椒、桂皮、茴香磨成的粗粉),均勻地撒在滋滋冒油、逐漸變得金黃的肉塊上。
“滋啦…滋啦…”
油脂滴落在火炭上,爆發(fā)出更猛烈的火焰和濃郁的焦香!難以形容的、混合著肉香、油脂香和香料氣息的霸道味道,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瞬間充斥了整個山坳,勾得人腹中饞蟲大動,口水直流!
“香!真他娘的香??!”趙勇雄使勁抽動著鼻子,眼睛死死盯著那油光發(fā)亮、不斷滴油的烤肉,喉結上下滾動,忍不住咽了一大口唾沫,“活了這么大,過年都沒聞過這么香的肉味!這可比家里燉的豬肉香一百倍!”
韓策笑著用一根小樹枝撥弄了一下火堆,讓火焰更旺些:“稍安勿躁,趙兄。好肉需得慢火細烤,外焦里嫩方為上品。待會兒定讓你吃得滿嘴流油,扶墻而立!不過,”他話鋒一轉,神色微凝,“肉香四溢,恐引來不速之客。郭猛兄腿傷不便,放哨之事,我與班超兄輪流擔當如何?” 他始終沒有忘記韓策的預警。
“好!我先來!”班超立刻應道,手按劍柄,警惕地走到山坳入口處的一塊大石上,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周圍的樹林和河灘方向。
酒足肉飽(以水代酒),濃郁的肉香和暖洋洋的春日陽光交織在一起,如同最溫柔的催眠曲。眾人躺在松軟的草地上,身下墊著剝下來的野豬皮(已被馮于算簡單處理過)。趙勇雄滿足地拍著鼓脹的肚皮,很快便發(fā)出了響亮的鼾聲。郭猛也枕著一塊石頭,閉目養(yǎng)神,左腿的疼痛似乎也減輕了不少。傅十糧則靠著背簍,就著天光,在賬簿上補全剛才戰(zhàn)斗和聚餐的詳細記錄。馮于算把玩著幾塊撿來的彩色石頭,似乎在琢磨著什么。
唯有韓策,心中始終縈繞著那揮之不去的憂慮。他毫無睡意,再次拿出那塊珍貴的龜甲星圖,走到陽光充足的地方,對著天空,仔細地比對著星宿的位置和日暈的變化。他的眉頭越皺越緊,臉色也越來越凝重。
“不好!”韓策突然失聲喊道,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緊張,“天象劇變!比我所料更快!風雨將至!速起!”
眾人被他這聲驚叫猛地從半夢半醒中拽起!郭猛第一個跳起來(牽動傷腿,疼得齜牙),不滿地嚷道:“韓策!你小子有完沒完!一驚一乍的!肉都堵不住你的嘴嗎?這天不是…” 他抬頭望向天空,后半句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只見剛才還碧藍如洗、萬里無云的天空,此刻竟已從西北方向涌來了大片大片鉛灰色的濃云!那云層翻滾奔騰,如同千軍萬馬,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湛藍的天幕!更令人心悸的是,山坳外的風勢驟然增強!原本輕柔的春風變得猛烈而寒冷,帶著呼嘯聲穿過樹林,卷起地上的草屑塵土,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土腥味和水汽!
班超早已站起,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臉色凝重如鐵:“韓策兄所言不虛!烏云壓頂,風起云涌!此乃暴雨山洪之兆!快!收拾一切!立刻轉移!去土丘最高處!” 他的聲音果斷而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眾人再無半點遲疑,瞬間從慵懶切換到極度的緊張!馮于算如同上了發(fā)條,以驚人的速度拆解灶臺,將有用的鐵器工具迅速收回竹簍。趙勇雄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將剩下的熏肉、水囊、以及最重要的、用油布包裹的鹽袋和香料,一股腦塞進藤筐,扁擔一挑就上了肩。傅十糧則飛快地清點著物品:賬簿、筆、記錄竹簡、剩下的干糧…“燧石!燧石在誰那里?!”“在我這!”郭猛忍著腿痛,從懷里摸出燧石包扔過去。
就在他們手忙腳亂收拾妥當,準備向土丘頂攀登時,一陣急促得如同鼓點、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撕裂了狂風的呼嘯,朝著他們所在的山坳方向疾馳而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騎著匹瘦馬、穿著破爛皮襖的老牧民,正拼命抽打著馬臀,神色驚恐萬狀,朝著他們這邊亡命奔逃!他一邊狂奔,一邊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大喊,聲音被狂風吹得斷斷續(xù)續(xù),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眾人耳邊:
“跑…快跑?。∩胶椤嫌巍┥饺谒┯辍胶橐獊砹?!鋪天蓋地…快往…高處跑!快啊——!??!”
“山洪!”眾人臉色瞬間煞白!班超當機立斷,再無半分猶豫,手臂一揮,指向土丘頂部一塊突出、背靠巨大巖石的平臺:“跟我來!上那里!快!”
生死關頭,潛力爆發(fā)!眾人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速度,朝著土丘頂狂奔!郭猛和趙勇雄輪流背負著最沉重的行李和行動稍慢的傅十糧。傅十糧則緊緊攙扶著那個從馬上滾落下來、驚魂未定、腿腳發(fā)軟的老牧民。韓策憑借對地形的快速記憶,跑在最前面引路,不斷提醒著:“左轉!避開那片濕滑的苔蘚!”“抓住這根藤!借力!” 馮于算則落在最后,一邊奔跑,一邊用匕首飛快地在樹干、巖石上刻下顯眼的箭頭標記,并折斷樹枝指向正確的逃生方向,為可能跟在后面的其他人(雖然可能性極小)留下生路。
剛沖上那塊相對平坦、背靠巨巖的平臺,眾人還未來得及喘勻氣息,天空猛地一亮!
“咔嚓——!??!”
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如同猙獰的巨爪,撕裂了昏暗的天幕!緊接著,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劈開大地的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響!震得人耳膜生疼,心臟狂跳!
豆大的、冰冷的雨點,如同天河倒瀉,傾盆而下!瞬間便將天地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狂風裹挾著暴雨,抽打在臉上身上,生疼!
眾人擠在巨巖下狹窄的凹陷處,驚魂未定地向下望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山下那條原本溫順清澈的小溪,在短短幾十息內,已然面目全非!渾濁的、裹挾著大量泥沙、樹枝、甚至小型動物尸體的黃褐色洪水,如同無數條狂暴的黃色巨龍,從上游的山谷中咆哮著奔騰而出!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上漲!他們剛才休憩、燒烤的那片平坦山坳,瞬間被洶涌的濁流吞沒!篝火的余燼、搭建灶臺的石頭、甚至那頭野豬殘留的內臟和骨架,眨眼間便被卷得無影無蹤!洪水沖擊著兩岸,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卷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浪頭,瘋狂地拍打著土丘的基部,激起大片大片的泥漿!
“我的老天爺…”趙勇雄看著山下那如同地獄般的景象,嘴唇哆嗦著,臉色慘白如紙,“要是…要是再晚上那么一小會兒…咱哥幾個…還有這老伯…可就…” 他不敢再說下去,巨大的后怕讓他渾身發(fā)冷,牙齒都開始打顫。
韓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冷汗,心有余悸地點點頭,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天意…真是天意…若非這位老丈舍命示警…我等…我等此刻已成魚鱉之食…” 他朝著那驚魂未定的老牧民深深一揖。
班超渾身濕透,雨水順著發(fā)梢不斷滴落,但他卻顧不得寒冷,目光死死盯著山下那如同脫韁野馬般奔騰咆哮的洪水,以及更遠處模糊的河道。一個更可怕的念頭攫住了他:“這洪水來勢如此兇猛狂暴,上游源頭恐有山崩地裂!下游…下游沿岸那些低洼處的村莊…李家莊!王家莊!他們…” 他猛地轉頭看向傅十糧,“傅兄!地圖!”
傅十糧立刻會意,也顧不得賬簿被雨水打濕,飛快地從懷中貼身油布包里掏出一張簡陋但關鍵的羊皮地圖。他指著地圖上渭水下游的一個標記,雨水打在羊皮上,暈開墨跡,但他的聲音異常清晰:“下游十里!李家莊!地勢最為低洼!全村四十三戶,二百余口!房屋多為土坯,若被這洪水正面沖擊…” 他沒再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必須報信!”班超斬釘截鐵!目光掃過眾人,“讓他們立刻往高處轉移!一刻也不能耽擱!”
“我去!”郭猛不顧腿傷,猛地站起,拍著胸膛吼道,“老子水性好!當年在渭水里摸魚,一個猛子能扎出去半里地!我游過去!”
班超一把按住他,眼神嚴厲:“胡鬧!你看看這水勢!這激流!這漩渦!還有水里裹挾的斷木巨石!莫說是你,就是一條真龍下去,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此路不通!”
馮于算一直緊鎖眉頭觀察著洪水和周圍環(huán)境,此刻眼中閃過一絲亮光:“我有辦法!用木頭!現(xiàn)成的木頭!”他指著平臺下方不遠處,幾棵被洪水沖倒、卡在巖石間的粗大樹干?!坝锰贄l!用我的工具!給我半個時辰…不,兩炷香!我能扎一個能載人的筏子!我們劃過去!”
“好主意!”班超眼睛一亮,當機立斷,“馮于算主造!郭猛、趙勇雄,你二人力氣最大,負責搬運木料、拉拽固定!韓策兄,傅十糧兄,煩勞二位在此照顧老丈,同時密切觀察水勢變化,尋找最佳下水點和接應點!我來護衛(wèi)策應!立刻行動!”
生死時速!馮于算展現(xiàn)出令人驚嘆的急智和手藝。他迅速解下竹簍,拿出所有工具:鋸子、鑿子、韌性極佳的備用銅絲和一大卷結實的山藤(這是他習慣性攜帶的“萬能材料”)。他飛快地選定了幾根粗細適中、長度合適的樹干(主要是松木和楊木)。郭猛和趙勇雄如同人形起重機,在班超的指揮和幫助下,冒著被洪水卷走的危險,硬生生將幾根沉重的樹干從泥濘和亂石中拖拽到相對安全的平臺邊緣。
馮于算的雙手快得幾乎出現(xiàn)了殘影!他用鋸子迅速截去枝杈,用鑿子在樹干兩端鑿出榫眼和凹槽。趙勇雄和郭猛按照他的指令,將樹干并排排列。馮于算則用山藤以特殊的“漁人結”和“丁香結”方式,將樹干縱橫交錯地緊緊捆綁在一起,關鍵受力點還用堅韌的銅絲進行了二次加固。他甚至利用幾根較細的樹干,在筏子前后兩端綁扎出簡易的扶手和踏腳處,增加穩(wěn)定性和操控性。不到兩炷香的時間,一個長約一丈半、寬約五尺的簡易木筏竟然真的成型了!雖然粗糙簡陋,但結構異常扎實!
“成了!快下水!”馮于算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雨水,聲音嘶啞卻充滿興奮。
班超、郭猛、趙勇雄、馮于算四人毫不猶豫地跳上還在滴水的木筏。韓策和傅十糧奮力將木筏推向水流相對平緩的入水點。老牧民在巖石下,雙手合十,喃喃地為這些勇敢的少年祈禱。
木筏一入水,瞬間就被狂暴的洪流裹挾!它如同狂風中的一片落葉,在渾濁的、翻滾著泡沫和雜物的驚濤駭浪中劇烈地顛簸起伏!一個浪頭打來,冰冷的、帶著泥腥味的洪水瞬間沒過了腳踝!木筏被拋起又落下,發(fā)出吱呀呀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隨時會散架!
“穩(wěn)?。?!”班超半蹲在筏首,一手死死抓住前端的藤條扶手,一手緊握短劍,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著前方翻滾的水面,大聲指揮,“郭猛左槳!用力!頂住漩渦!趙勇雄右槳!向后劃!穩(wěn)住方向!馮于算,注意后方!有巨木!”
郭猛和趙勇雄咬緊牙關,額頭青筋暴起,雙臂肌肉膨脹到極限,如同兩尊怒目的金剛!他們揮舞著臨時用樹干削成的簡陋船槳,奮力地劃水、頂水、調整方向。每一次槳葉插入渾濁的水中,都激起大片的水花,與傾盆而下的雨水混在一起。
“左邊!左邊有暗流!”馮于算趴在筏尾,聲嘶力竭地預警。話音未落,一股強大的吸力猛地將木筏拽向左側!那里,幾塊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怪獸的獠牙,在翻滾的浪花中若隱若現(xiàn)!
“啊——!”趙勇雄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雙目赤紅!他猛地將右槳插入水中,用盡全身力氣,不是向外劃,而是朝著礁石的方向狠狠一推!同時身體拼命向筏子右側壓去!這近乎自殺式的操作,竟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借助水流的反作用力,讓木筏險之又險地擦著一塊尖銳礁石的邊緣堪堪掠過!粗糙的礁石刮擦著筏底的木頭,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木屑紛飛!
“小心后面!”班超猛地回頭,只見一根被洪水沖斷、足有腰身粗的巨大房梁,如同失控的攻城槌,正朝著木筏尾部狠狠撞來!馮于算首當其沖!
班超想也沒想,身體如同繃緊的弓弦般彈出!在巨木撞上筏尾的瞬間,他一把抓住了馮于算的后衣領,用盡全身力氣向后猛地一拽!同時自己借力撲倒在筏上!
“轟!”
巨木帶著萬鈞之力,狠狠地撞在木筏尾部!整個筏子如同被巨錘擊中,猛地向前一竄,尾部高高翹起,幾乎要直立起來!大量的河水涌上筏面!馮于算被班超拽得摔倒在筏中央,驚魂未定。那根恐怖的巨木則擦著翹起的筏尾,被激流卷走,消失在渾濁的浪濤中。
“班超兄!”馮于算看著渾身濕透、被撞得悶哼一聲的班超,聲音帶著哭腔。
“沒事!抓緊!快到了!”班超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指著前方隱約可見的、地勢較高處聚集的房屋輪廓,大聲鼓勵道。他的手臂被剛才的撞擊震得發(fā)麻,但眼神依舊堅定如鐵。
在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后,在耗盡最后一絲力氣后,這葉承載著希望與使命的孤舟,終于艱難地靠上了李家莊邊緣一處尚未完全被淹沒的高地。眼前的景象讓四人心頭一沉:渾濁的洪水已經漫過了村中低洼處的房屋門檻,不少土坯房在洪水的浸泡和沖擊下,墻體已經開始酥軟、坍塌!哭喊聲、呼救聲、牲畜的哀鳴聲混雜著風雨聲,撕心裂肺!村民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驚慌失措地拖家?guī)Э?,背著僅有的糧食和包袱,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齊膝甚至齊腰深的洪水中,艱難地向村后的小山坡轉移。場面混亂不堪。
“鄉(xiāng)親們!不要慌!往高處走!相互扶持!”班超跳下木筏,站在一塊高石上,用盡力氣高聲呼喊,試圖穩(wěn)定人心。他的聲音清朗有力,穿透風雨,瞬間吸引了不少慌亂村民的注意。
“是書院的小先生們!”“班家的小公子!”“他們怎么來了?!”
認出班超等人的村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混亂的場面稍稍得到控制。
“快!幫鄉(xiāng)親們轉移!”班超沒有絲毫廢話,立刻分配任務,“郭猛!趙勇雄!你二人力氣大,負責幫老人、婦孺和扛運糧食重物!馮于算!用你的工具,看看能不能幫鄉(xiāng)親們堵住進水口,減緩房屋倒塌!我去前面看看情況,組織人手!”
“好!”眾人轟然應諾,立刻投入戰(zhàn)斗。
郭猛和趙勇雄如同兩座移動的鐵塔,在渾濁的洪水中跋涉。郭猛不顧腿傷,將一位嚇得瑟瑟發(fā)抖的老妮背在背上;趙勇雄則一手夾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孩童,另一只手還扛著一袋沉重的谷子。兩人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泥水沒過腰際,但他們咬緊牙關,奮力前行。
馮于算則展現(xiàn)出他另一方面的才能。他迅速觀察了幾處進水最嚴重的土坯房,指揮著幾個青壯村民,用門板、草席甚至棉被,配合他帶來的工具和現(xiàn)場找到的木料,在門檻處快速構筑起臨時的擋水堤壩,并用木樁進行加固。雖然不能完全擋住洪水,但有效地延緩了水流灌入的速度,為屋內財物的搶救爭取了寶貴時間。
班超則在村莊里快速穿梭,組織協(xié)調。他指揮青壯年優(yōu)先救助老弱,安排人員有序撤離,將有限的勞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他沉穩(wěn)的指揮和清晰的指令,讓混亂的秩序逐漸恢復。
就在轉移接近尾聲,大部分村民已撤到山坡上時,村東頭突然傳來一聲婦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的兒?。⌒?!小寶掉水里了!快救救我的孩子——!”
班超等人循聲望去,只見村東頭一處水流異常湍急的拐角,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不知怎地滑入了深水區(qū)!洪水瞬間沒過了他的頭頂,只剩下兩只小手在渾濁的水面上徒勞地掙扎了幾下,小小的身體就被湍急的暗流裹挾著,迅速沖向河道中央!孩子的母親,王大嬸,癱坐在齊膝深的水里,絕望地哭嚎著,幾次想撲過去都被旁人死死拉住。
“小寶!”郭猛目眥欲裂!他距離最近!沒有絲毫猶豫!甚至來不及脫掉上衣!只聽他發(fā)出一聲炸雷般的怒吼:“都閃開!” 話音未落,他如同一條矯健的蛟龍,猛地縱身躍入那冰冷刺骨、洶涌澎湃的洪流之中!
濁浪瞬間將他吞沒!岸上的人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見渾濁的水面上,郭猛那顆濕漉漉的腦袋猛地冒了出來,他奮力甩掉臉上的泥水,辨明方向,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了下去!他水性極好,此刻更是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雙臂如同船槳般奮力劃動,雙腿蹬踏,逆著水流,朝著孩子消失的方向急速潛游!
岸上,班超、趙勇雄等人沿著河岸拼命追趕,大聲呼喊指引方向。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無比漫長!
十幾息后,在距離落水點下游二十幾丈遠的一片洄流漩渦邊緣,郭猛的腦袋再次冒了出來!這一次,他右手高高舉起,手里緊緊抓著一個已經失去意識、軟綿綿的小小身體!
“抓住了?。 卑渡媳l(fā)出震天的歡呼!
郭猛一手夾著孩子,一手奮力劃水,與湍急的水流搏斗,艱難地向岸邊靠攏。趙勇雄和幾個村民早已沖入淺水區(qū),七手八腳地將他和孩子拉上了岸。
“我的兒啊!”王大嬸連滾爬爬地撲過來,一把抱住渾身冰冷、面色青紫、昏迷不醒的孩子,嚎啕大哭。
“快!把孩子倒過來!控水!”班超急忙指揮。郭猛顧不上喘息,立刻將孩子頭朝下放在自己拱起的膝蓋上,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哇…” 幾口渾濁的泥水從小寶嘴里嗆了出來。孩子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哇哇大哭起來!
“活了!活了!”村民們喜極而泣。王大嬸抱著失而復得的孩子,跪在泥水里,對著郭猛和班超等人連連磕頭:“恩人??!大恩人啊!你們是活菩薩!是救命的活菩薩啊!我…我給你們磕頭了!” 她語無倫次,感激涕零。
郭猛累得癱坐在泥水里,大口喘著粗氣,左腿的傷口被水浸泡,疼得他直吸冷氣。他看著被救活的孩子和王大嬸感激的眼神,黝黑的臉上竟也難得地露出一絲赧然和滿足,連連擺手:“大嬸快起來…沒事…應該的…應該的…”
當最后一批村民和重要物資安全轉移到山坡高處,風雨也如同耗盡了力氣般,漸漸小了下來。肆虐的洪水失去了后續(xù)支撐,開始緩慢地退去,露出了被淤泥和雜物覆蓋的狼藉大地。班超四人與留在土丘頂的韓策、傅十糧以及那位老牧民匯合。六個少年,個個渾身泥濘,衣衫破爛,臉上寫滿了疲憊,但彼此相視,眼中卻充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成就感。篝火早已熄滅,他們在避雨的巖石下擠作一團,分享著所剩無幾的干糧和清水。
傅十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疲憊的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總算…總算都平安了。天佑善人,也多虧了大家…同心戮力,各盡其能?!?他環(huán)顧著身邊這些共同經歷了生死考驗的伙伴,眼神復雜。
韓策靠在一塊冰冷的巖石上,望著山下逐漸顯露的、滿目瘡痍的村莊,以及遠處依舊渾濁但已平緩許多的渭水,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感慨與認同:“經此一事,我方知何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若非我等六人,各有所長,配合無間——郭猛兄之勇,趙勇雄兄之力,馮于算兄之巧,傅十糧兄之細,班超兄之謀,以及在下這點微末的推算——今日無論是面對野豬還是這滔天洪水,或是救援鄉(xiāng)親,恐難全身而退,更遑論救人于水火。他日若遇艱險,只要我等心在一處,力往一處,何愁難關不破?!”
班超站起身,走到巖石邊緣,望著山下那片被洪水洗劫過、卻依舊頑強挺立的土地,以及遠處在暮色中蜿蜒流淌、如同母親臂彎的渭水,胸中豪情激蕩,難以自抑。他轉過身,目光如炬,掃過每一張年輕而堅毅的臉龐,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如同金鐵交鳴:
“韓策兄所言極是!‘團結’二字,重逾千鈞!今日之洪水,雖是天災,卻如同這世間強橫之敵!而我等兄弟齊心,便能戰(zhàn)而勝之,護佑一方!以此觀之,將來無論面對何等艱難險阻——是邊關烽火,是異域風沙,還是朝堂詭譎——只要我們肝膽相照,守望相助,集眾人之智,匯眾人之力,必能披荊斬棘,成就一番不負此生、不負家國的大事業(yè)!”
他的話語,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激起了少年們心中壓抑已久的凌云壯志!
郭猛猛地一拍大腿(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卻毫不在意),霍然站起,聲若雷霆:“說得好!班超!老子就服你這股子氣魄!將來朝廷要是發(fā)兵征討匈奴,收復西域!老子郭猛第一個報名!不砍下匈奴單于的狗頭當球踢,老子就不姓郭!”
趙勇雄也緊跟著站起,如同鐵塔般矗立,甕聲甕氣卻斬釘截鐵:“俺也一樣!俺雖然腦子沒你們好使,但有的是力氣!給郭猛兄當先鋒!扛大旗!撞城門!俺趙勇雄絕不含糊!”
馮于算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大展身手的舞臺:“我馮于算別的本事沒有,就愛琢磨些奇巧之物!到時候,我給大伙兒造攻城槌!造連發(fā)勁弩!造飛天木鳶偵查敵情!造渡河浮橋!保管讓那些匈奴蠻子聞風喪膽!”
傅十糧也難得地激動起來,臉頰泛紅,他拍了拍懷中的賬簿,語氣前所未有的鄭重:“千軍未動,糧草先行!將來諸位兄長沖鋒陷陣,這后勤糧秣、軍械輜重、銀錢調度之事,便包在我傅十糧身上!定叫大軍無后顧之憂,人人吃得飽,穿得暖,刀槍鋒利!”
韓策深吸一口氣,走到班超身邊,與他并肩而立,望著西沉的落日,眼中閃爍著智慧與自信的光芒:“西域廣袤,地理險要,風俗迥異,非知己知彼不能勝。我韓策愿窮盡畢生所學,研習西域山川地理、部族分布、風俗習慣、天文氣象!為大軍繪制最精準的輿圖,推演最有利的戰(zhàn)機,制定萬全之策!做諸位兄長的眼睛和智囊!”
六道年輕的身影,在夕陽金色的余暉中站成一排,如同六棵迎風挺立的青松。他們身上沾滿泥污,臉上帶著疲憊,但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明亮、堅定!山下的洪水正在退去,留下滿目瘡痍,卻也沖刷出一片新生的沃土。而少年們心中那份共同的家國情懷與凌云壯志,如同被這場風雨淬煉過的種子,深深地扎下了根。
班超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他猛地抽出腰間那柄鯊魚皮鞘的短劍!劍身在夕陽下閃爍著凜冽的寒光!他高高舉起劍,劍尖直指西方那遼闊無垠、孕育著無限可能與挑戰(zhàn)的天際線!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在山風中回蕩:
“好!今日,在這渭水之畔,在這劫后余生之地,我等兄弟六人,便立下此志:他日若有機緣,定當攜手并肩,報效國家,為大漢開疆拓土,建功立業(yè)!我們要效法博望侯張騫,持漢節(jié),越蔥嶺,通西域!讓絲綢之路上駝鈴悠揚,再無匈奴鐵蹄之患!讓大漢的威儀與仁德,光照萬里山河!此志,天地共鑒,山河為證!”
“我等愿意!”其余五人同時上前一步,目光灼灼,齊聲應和!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沖破云霄,在山谷間久久回蕩:
“追隨班超兄!報效國家!建功立業(yè)!通西域!揚漢威!”
六只沾滿泥濘卻充滿力量的手,緊緊地、重重地疊在了一起!壓在班超那柄象征著志向與決心的短劍之上!夕陽將他們重疊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潮濕的山坡上,仿佛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渭水的洪水在腳下漸漸歸于平靜,倒映著漫天絢爛的晚霞,仿佛在為這群少年的壯志盟約,鋪就一條通往未來的、金光大道。
夜幕,如同巨大的天鵝絨幕布,緩緩垂落。經歷了白天的驚心動魄,疲憊如潮水般涌來。眾人擠在巨巖下相對干燥的角落,圍著重新點燃的一小堆篝火(用馮于算藏在油布包里的最后一點干柴和松脂)。跳動的火焰驅散了夜的寒意,也映照著少年們興奮未消的臉龐。他們裹著半干的衣服,分享著最后一點熏肉和清水,話題卻已飛越千山萬水,直奔那魂牽夢縈的西域。
郭猛狠狠撕咬著一塊堅韌的肉干,仿佛那是匈奴人的血肉,含糊不清卻豪氣干云地說:“…等老子到了西域,當上了大將軍!第一件事,就是帶著十萬鐵騎,直搗單于庭!把那匈奴單于老兒的金帳給掀了!把他那些鑲金嵌玉的馬鞍、彎刀,統(tǒng)統(tǒng)搶回來!再把他祭天的那些金人,一個個劈碎了,鑄成馬蹄鐵,踩在咱漢家兒郎的腳下!讓那些狼崽子們知道,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他揮舞著拳頭,眼中跳動著野心的火焰。
趙勇雄用力點頭,甕聲甕氣地附和:“對!郭猛兄當主帥!我給你當先鋒大將!就騎那種…那種汗血寶馬!跑得跟風一樣快!我扛著咱大漢的玄旗,沖在最前面!見一個砍一個,見兩個砍一雙!殺他個人仰馬翻,片甲不留!讓那些匈奴蠻子聽到我趙勇雄的名字就尿褲子!” 他揮舞著粗壯的胳膊,仿佛已經置身于萬軍之中。
馮于算往火堆里添了根細柴,火星噼啪炸響,他眼中閃爍著創(chuàng)造的光芒:“打仗光靠蠻力可不行。我要造一種…嗯…連珠霹靂車!一次能發(fā)射幾十支帶火的巨箭!射程千步!專打他們的營寨!還要造一種鐵甲連環(huán)馬,人馬都披重甲,刀槍不入,沖起來像一堵鐵墻!對了,還得有能在沙漠里走的木牛流馬,省得駱駝不夠用…” 他沉浸在自己的構想中,手指無意識地在泥地上勾畫著。
傅十糧抱著他的賬簿,火光在他認真的臉上跳躍:“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十萬大軍,人吃馬嚼,非同小可。需得在玉門關、陽關設立大倉,囤積糧秣。河西走廊宜廣開屯田,自給自足。西域諸國,可效仿武帝時‘以夷制夷’之策,許以茶鹽絲綢,換取其糧草供應。商路暢通,則財源不絕。每一文錢,每一粒糧,我傅十糧必精打細算,用在刀刃上,絕無半分靡費?!?他語氣沉穩(wěn),儼然一副大總管的氣度。
韓策則用一根樹枝,借著火光,在泥地上勾勒著簡略的西域地圖:“西域之道,首重地理。天山南北,沙漠瀚海,綠洲星羅。匈奴游牧,飄忽不定。欲破之,非僅恃武力。當聯(lián)絡烏孫、大宛、疏勒等與匈奴有隙之國,共組聯(lián)軍。以精騎斷其歸路,以步卒扼守要沖,以奇兵焚其草場。更需詳查其水源,掌握其遷徙規(guī)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待我繪制詳圖,推演沙盤,必能尋得破敵良策?!?他的話語冷靜而充滿戰(zhàn)略眼光。
班超靜靜地聽著伙伴們熱烈的暢想,目光越過跳躍的篝火,投向深邃的夜空。北斗七星在蒼穹中熠熠生輝,勺柄堅定地指向北方。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將少年們的狂想拉回到一個更宏大、更深邃的層面:
“西域,非僅疆場殺伐之地,更是我大漢聯(lián)通萬邦之門戶!昔年博望侯張騫‘鑿空’西域,帶回葡萄、苜蓿、天馬,更帶回遠方的消息。匈奴猖獗,阻塞絲路,劫掠商旅,奴役諸國,非止為邊患,更是斷我華夏臂膀!吾輩之志,非止于誅滅匈奴,更在于重開玉門,再通絲路!讓我大漢的絲綢、瓷器、茶葉、紙張,遠播大秦(羅馬)、安息;讓西域的駿馬、玉石、香料、樂舞,源源入漢。如此,則商旅不絕于道,財賦充盈國庫,文明交匯融合,四夷賓服,這才是真正的‘揚漢威于萬里’!此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偉業(yè)!”
他的話語,如同清泉流淌過心田,讓少年們眼中的狂熱沉淀為一種更深沉的使命感。眾人紛紛點頭,火光映照著他們眼中前所未有的堅定光芒。他們知道,腳下的路,才剛剛開始。
夜深了,篝火漸漸熄滅,只余下一堆暗紅的炭火,在夜色中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精疲力盡的少年們裹緊半濕的衣服,互相依靠著,躺在冰冷的巖石下。耳畔是渭水退潮后潺潺的流水聲,溫柔地撫慰著白日的驚悸。在這流水聲中,他們沉沉睡去。夢中,黃沙漫卷的戈壁、白雪皚皚的蔥嶺、叮當作響的駝隊、繁華的異域城池……如同瑰麗的畫卷,在他們年輕的夢境中徐徐展開。
翌日清晨,風停雨住。天空被昨夜的風雨洗刷得異常澄澈湛藍,如同馮于算那塊珍貴的大月氏琉璃。洪水已然退盡,留下滿地的淤泥、斷枝和狼藉,但陽光普照,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新生水草的清新氣息。李家莊的村民們開始自發(fā)地清理家園,雖然損失慘重,但無人傷亡已是最大的幸運??吹桨喑热艘?,村民們依依不舍,王大嬸更是硬塞了一籃子剛蒸好的雜面饃饃和十幾個雞蛋。
六個少年告別了千恩萬謝的村民和那位沉默寡言卻滿眼感激的老牧民,拖著疲憊卻輕快了許多的步伐,踏上了歸途。扁擔上的藤筐里,除了工具和賬簿,還多了村民們的心意。一路上,他們依舊說笑打鬧,郭猛和趙勇雄互相吹噓著昨日的“神勇”,馮于算琢磨著怎么改進他的機關鳥,傅十糧盤算著如何入賬這些“額外收入”,韓策則不時抬頭看看晴朗的天空,驗證著自己的推算。然而,每個人的眉宇間,都多了一份昨日不曾有的沉靜與堅毅。渭水在朝陽下靜靜流淌,倒映著他們年輕的身影,仿佛一條金色的紐帶,連接著昨日的驚濤與未來的壯闊。
回到書院,班超將渭水畔這場驚心動魄的遭遇,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兄長班固。
班固聽完,久久不語。他放下手中的書卷,走到窗前,望著院中那株經歷風雨卻愈發(fā)青翠的梧桐,良久,才轉過身,眼中充滿了欣慰、感慨與期許交織的復雜光芒,他重重地拍了拍班超的肩膀,聲音帶著兄長特有的深沉:
“好!好!好!經此一事,方知雛鷹已振翅,乳虎嘯山林!你們…是真的長大了!懂得了何謂擔當,何謂責任,何謂同袍之義,何謂家國之思!這份在危難中淬煉出的情誼與膽魄,遠勝書齋萬卷!他日若風云際會,龍騰四海,我相信,你們兄弟六人,定能在這煌煌青史之上,留下屬于你們的濃墨重彩!成就一番不負平生所學、不負此熱血年華的…大事業(yè)!”
班超感受到兄長手掌傳來的力量和話語中的鄭重,心中暖流涌動,豪情更熾。他用力點頭,眼中閃爍著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兄長放心!我們定當銘記于心,砥礪前行!待到他日,若真能持節(jié)西行,踏破蔥嶺,定當帶回最甘美的西域葡萄、最肥美的于闐苜蓿,讓兄長也嘗一嘗那萬里之外的滋味!”
班固聞言,開懷大笑,笑聲爽朗,仿佛穿透了書齋的屋頂,直上云霄:
“哈哈!好!為兄便在此,靜候佳音!等著你們…凱旋!”
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梧桐新葉的縫隙,灑在兄弟二人身上,暖洋洋的,充滿了希望。渭水畔的烽火初試,書齋中的壯志盟約,如同兩顆火種,在六個少年的心中熊熊燃燒,照亮了他們即將踏上的、漫長而壯麗的征程。而那條名為“西域”的路,已在他們的腳下,隱隱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