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東頭塵土飛揚,十余匹駿馬緩緩逼近,在晨光中馬蹄踏碎薄霜。為首一人披輕甲、挎腰刀,年不過三十,英氣勃勃,手中韁繩緊勒,目光如鷹。
馬隊中央,一輛素木雙輪小車顛簸而來,車上簾子未卷,僅隱見青衣布袖。
“果真是官軍。”田伯低聲嘀咕。
沈行神色不動,眼神卻敏銳地掃過對方裝備。他認得那甲胄式樣,并非軍制常備,而是浙閩水師風格,兼具機動與輕便,多用于江海巡防。
他心中警覺更盛:海防軍為何涉入內(nèi)陸?
馬隊在村前停下,甲士翻身下馬,向沈行行一揖:“何人是沈先生?”
“在下?!鄙蛐羞€禮,語氣不卑不亢。
“下官原廣泉,隸福建巡撫衙門水師參將屬下。奉命調(diào)查‘地方百姓私制火藥’一事?!痹瓘V泉開門見山,聲音里卻聽不出敵意。
“原來是參將大人麾下?!鄙蛐形⒁活h首,“敢問,此事已上報于府衙?”
“更上一步,已有呈文入京?!痹瓘V泉目光炯炯,“你知不知,你這火硝灰,已是軍機大事?”
沈行心中微震,卻不顯慌亂。他反倒拱手道:“事關社稷安危,在下雖村民一介,但亦知倭患為患。若我等能制出粗火藥,或可代軍官一臂之力?!?/p>
“你倒說得堂皇。”原廣泉冷笑,忽而神色一肅,“但火藥非民可制,律法有明文!未經(jīng)官府許可,私煉火藥者,可坐大罪!”
村人聽得面色慘白,紛紛后退。
沈行卻道:“下官所知,《大明律》雖有禁制,然亦有‘邊民防倭自保,不入奸用者,可緩議’之條款。”
原廣泉挑眉,顯然未料對方竟熟知律條。
這時,車中一人掀簾而下,緩緩走出,是個年約二十許的文士,生得面白如玉、目如點漆,雖衣著素凈,卻腰束玉帶,氣度非常。
他朝沈行微微頷首,語調(diào)溫和卻不失威嚴:“閣下所言不虛,律有寬條。”
原廣泉頓時肅容:“李公子?!?/p>
沈行目光一閃:此人果是關鍵角色。
李姓文士并未言明身份,卻已隱露威儀。沈行推測,此人極可能是某高官之子,或是外放視察的幕僚隨從。
“聽說你不但制硝試火,還整治村寨、訓民為兵,可否帶我一觀?”李公子道。
這時,遠處另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卻與原廣泉所隨錦車方向不同,繞行至村外的竹林邊停下。車上簾子低垂,帷角繡著一只展翅彩鳳,車夫衣著素雅卻極整潔,明顯不是尋常役人。
原廣泉眉頭一動,低聲向身后一騎士道:“那位怎么也來了?”
那騎士湊近低語幾句,原廣泉點頭,旋即望向沈行:“沈先生,今日不止我來查訪,還有一位貴人路經(jīng)此地,可能也會觀你所為,望你自處謹慎?!?/p>
沈行微覺詫異,心中警鈴初響。他能確定,方才那輛馬車與原廣泉所來官車并不同行,且刻意與主隊保持距離。再看那車飾所繡彩鳳,暗合官宦嫡女或世家千金標志,不免心生猜測。
沈行一笑:“山野簡陋,不敢藏拙。請?!?/p>
兩刻鐘后,眾人立于村外圍墻之上。墻高不過五尺,以土筑基,竹木為頂,縫隙處布有碎石與竹刺。村人輪班執(zhí)戟巡邏,少年弓手站于角樓,神情警覺。
“雖簡陋,卻不亂?!崩罟釉u價道。
沈行淡然答道:“非以強敵制勝,圖的是‘延敵片刻’,爭那半炷香援兵之機?!?/p>
“你如何得此理?”原廣泉低聲質(zhì)問,“這等邊防布局,乃是我軍營建手法,你一村夫怎會?”
“曾隨鄉(xiāng)賢讀書,見過兵事古書?!鄙蛐写鸬闷綄?,“再者,凡民生皆可成理,只看是否肯細究罷了。”
李公子看著沈行,眼神愈加深邃。
“火硝在何處?”這時原廣泉突然問道。
沈行領他至硝池旁。污水沉淀,枯草堆積,石灰夾雜木灰,村人按部就班地翻曬、淘濾。他又取來少量成品硝樣,遞上去。
原廣泉取樣嗅了嗅,又燃之小撮,眼中神色漸漸凝重。
“你這火硝,不止可作引信,甚至能驅(qū)炸?!彼聪蛏蛐?,“你真是村夫出身?”
沈行淡然:“自幼讀書,少年時為家貧棄學,自修工藝農(nóng)技,以為活計。”
原廣泉冷笑一聲,未置可否。他正欲追問,那邊錦蓋青車的簾子卻忽地掀開了一角,一道倩影悄然步下車來。
那是一位少女,年約十七八,身穿淺絳繡云鶴窄袖衣裙,頭上釵珥皆素,卻難掩出塵氣質(zhì)。她未言語,只輕輕環(huán)顧寨中,目光落在沈行身上時微微一頓,似在觀察。
沈行正要行禮,身旁原廣泉卻已疾步迎上,低聲道:“小姐,此地污穢,不宜久留?!?/p>
那少女微一頷首,并不接話,只向沈行看了一眼,便輕聲道:“他就是沈行?”
“正是?!?/p>
她未再說話,只向錦車方向一點,車夫心領神會,牽馬轉(zhuǎn)向。少女又看了寨中一圈,才緩緩登車離去,簾幕落下的瞬間,露出車簾內(nèi)一角書卷與墨香。
日落時分,李公子一身青衫緩步而來,未帶隨從。他在村頭與沈行對坐,燭影斜照,談吐之中意在深探。
“我觀你所行,有章有法,亦非市井之輩?!彼f。
沈行坦然:“凡事可推理、可實證,鄉(xiāng)野雖貧,但不缺邏輯?!?/p>
李公子點頭,又問:“你所制火藥,可愿上呈?”
“若能用之抗敵、保村,沈某愿獻技?!?/p>
“若給你銀兩器械,百人之眾,你可守一地三月?”
“能?!?/p>
“若我薦你入朝,授以職位,你可受命于京師?”
沈行答得果決:“朝廷所需,民間所能;若能不負百姓所托,沈行愿奉命之所及。”
李公子聞言沉吟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封銀絲函袋,遞出。
“我名李汝華,吏部左侍郎之子。此函可通我家父幕府,日后你若有志,不妨入京一試?!?/p>
沈行接過,拱手謝之。
李汝華又低聲道:“今日之行,不止我一人。一位貴人,亦已見你?!?/p>
沈行眸光一閃,卻不問,只微笑。
李汝華滿意地點頭:“謹慎,是好事?!?/p>
那夜,沈行坐于帳中,翻看火藥筆記時忽憶起那青車少女,心底莫名泛起一絲波瀾。他不知她是誰,從何而來,但卻清晰地記得,那一眼中,藏著不屬于世俗的審視與試探。
他提筆,記下:
“第八日,官軍至,驗火硝,留李函,識神秘女子,風華難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