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晨風(fēng)尚帶寒意,陽光卻已柔和。
昌平鎮(zhèn)東街盡頭,清暉茶樓坐落于東街一角,門前石階略帶青苔,雖不華貴,卻幽靜雅致。此時尚未到茶樓熱鬧時分,樓內(nèi)少有人聲。此地不比南街喧鬧,常為文士商賈歇腳之處。茶樓二層臨窗,窗外可見半街風(fēng)景,茶香與陽光交織而下。
沈行踏進茶樓時,張若瑤已坐在二樓窗邊,她身著淺碧色織錦袍裙,鬢角斜插玉簪,一抹嫣紅微點于唇,襯著窗外金光,有如畫中仕女。
“張姑娘等久了?”
沈行落座,自覺端正行禮,卻未顯拘謹。
“方才到。茶剛沏,今日選的是武夷巖茶,略苦,清氣倒是足夠?!?/p>
沈行拱手為禮,神色淡然,落座后才細細打量眼前人。若說初見時她如寒玉堅冰,如今卻多了幾分明媚與從容。
張若瑤為他斟茶,手法嫻熟,動作間毫無嬌縱作態(tài)。她輕聲道:“昨日你所言,可愿細談?”
沈行略一思索,點頭應(yīng)道:“倭寇雖非中原軍制出身,但其間頗多水師出身,靈活悍勇。他們所用的‘鐵炮’火銃多仿葡萄牙制,雖笨重但殺傷甚大。若明軍沿海仍守著二十年前的舊制,怕是擋不住?!?/p>
張若瑤輕蹙黛眉:“你的意思是……我們昌平鎮(zhèn)的兵備,不足?”
“防賊或許有余,遇上真倭,則危矣?!?/p>
她頓了頓,忽而道:“沈公子可還記得,初見時是在長陵山腳下?”
“當然?!鄙蛐幸恍?,“張姑娘那日一面只覺驚艷,未想今日同坐一樓。”
“那時只覺得你眼神清明,非尋常農(nóng)人,如今看來,我果然沒看錯人。”
沈行笑意不減:“張姑娘也未曾顯身份,若非后來村中傳聞,我還真不知竟是兵部尚書之女?!?/p>
張若瑤抿嘴一笑:“我爹最忌我仗勢行事,從小便教我獨自處事,不許以‘張家’自矜。你說得沒錯,世人看我是張尚書之女,但我自小更愿聽‘張若瑤’三字?!?/p>
“張姑娘心氣不凡?!?/p>
沈行略一躬身,語氣鄭重,“今日相邀,不會只為舊話敘情吧?”
張若瑤靜靜看了他片刻,忽然問道:
“你如今在村中名聲已起,可曾想過往后之事?”
沈行抬眼,略感詫異,旋即淡然一笑:“村中人敬我,是因我愿下地修渠、改農(nóng)種。他們不知我心思,只道我書生氣重罷了。”
“那你心思,又在何處?”
“若瑤姑娘問得直白?!鄙蛐胁槐?,坦然答道:“明初雖盛,百姓仍苦。倭亂、匪患、賦重兵弱,皆非一人所能解??扇裟苡尚《螅砸绘?zhèn)、一郡、一州試行新制——也許能活一段天下。”
張若瑤看著他良久,目光略微一軟:“你倒也不虛此名?!?/p>
沈行一愣:“何名?”
“有幾次,我父遣人回鎮(zhèn),說起‘陳村那個奇人’,百姓稱你為‘沈巧手’、‘沈百法’?!彼p聲道,“我知道你心中藏著更大的志向,便想問問:你是否愿為我父所用?”
沈行沉吟片刻,沒有立刻回答,反倒放下茶盞,輕聲問道:“張姑娘今日邀我,不只是要探我志向吧?”
張若瑤神色微變,隨即點頭:“你猜得不錯?!?/p>
張若瑤不再言語,只是盯著他的眼睛,良久方開口:“我爹爹如今調(diào)任兵部,雖人在江南,心卻常系北地。他臨走前留下書信給幾位舊人,吩咐我?guī)斫桓丁D闳粽嬗胁湃A……”
她將一封書信輕輕放在桌上,又添了一句:
“你可愿試一試?”
沈行心頭微動。他原以為這趟會面不過寒暄試探,未料張若瑤竟將這等機會擺到面前。
“敢問這信是給何人?”
“城西駱都尉,為父親舊部,駐守昌平鎮(zhèn)北口五十里地的演武場。他近日缺人修理火銃庫,又苦于兵械不靈。若你能助他一臂之力,他自會替你傳聲于京中。”
沈行不由低頭細讀那封信,紙上字跡剛勁有力,署名“張震”——正是當今兵部尚書。
“若得這層引薦……也許我可以試著從修械營入手,推動火器改制?!?/p>
沈行暗自權(quán)衡,又抬頭一笑:“姑娘信我,沈某自不敢辱命?!?/p>
張若瑤點頭,忽而笑道:“你既肯應(yīng)下,便好。只是……有一事,我須提醒。”
“但說無妨?!?/p>
“你昨日路過西巷觀兵,已被人盯上?!?/p>
沈行心中一緊,未動聲色:“何人?”
“我張家雖不在鎮(zhèn)中久駐,但眼線未除。城中李參將素來多疑,他知你非本地,近來又探兵器、觀操練,只怕已將你歸入‘奸細嫌疑’一列?!?/p>
“這李參將也太草木皆兵了吧?”沈行輕哼。
張若瑤卻嘆了口氣:“非是他愚鈍。實是近日有東南賊人逃至北地,又傳有商賈與倭賊暗通,京中風(fēng)聲已緊。你又突?,F(xiàn)身,旁人疑你,自也難怪?!?/p>
沈行點頭,心中已有計較:“若真如此,反倒說明這昌平鎮(zhèn)之防,確有漏洞。我去駱都尉處,不單為修械,也是給李參將一個臺階。”
張若瑤微笑:“你心思通透,倒也省我?guī)拙湓挕!?/p>
窗外風(fēng)聲微動,日光暖暖地照在她臉上,照出那份不加粉飾的真誠。
“沈行,我很期待看到,你做出的東西?!?/p>
“我也不會讓你失望。”
兩人相視片刻,茶香氤氳間,一時靜默。
沈行忽而道:“今日之恩,沈某銘記在心。待來日有成,當以火器鎮(zhèn)國門,揚你父名?!?/p>
張若瑤目光柔和,輕聲道:“你只管向前,我自會替你擋些風(fēng)雨?!?/p>
樓下忽然傳來喧鬧,有軍士入街搜查。張若瑤眼神微變,起身道:“我該走了。三日后,駱都尉在西關(guān)外候你。記得帶上信函。”
“好?!?/p>
她微微一笑,款款而去,裙角翻飛如風(fēng)。
沈行望著她的背影,心中忽覺暖意涌動。她雖貴為將門之女,卻不驕不縱,處事周到,言談間既有朝堂識見,又不失女子柔情。
這亂世之中,能得一知己良伴,未嘗不是一場幸運。
他低頭,捧起那封信函,眼神漸漸變得堅定。
“若要護國護民,須先強兵精械。沈行啊沈行,你既來此一遭,便莫負此身?!?/p>
他喝盡杯中茶,起身離去。
陽光灑在信紙之上,映出兵部尚書張震的印章,紅印赫然,仿佛一道命運之門,正待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