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濕布,嚴嚴實實地裹著沈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沈炎扶著步履蹣跚的忠伯,一步一步,踏出這個吞噬了他太多血淚與尊嚴的牢籠。門房小廝縮在門房里,只敢從窗縫里偷瞄,臉上混雜著麻木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忠伯,”在門洞的陰影里,沈炎停下腳步,從懷中一個干癟的錢袋里,仔細地、幾乎是帶著一種鄭重的意味,數(shù)出四塊小小的碎銀。那銀子帶著他微弱的體溫,被他不由分說地塞進忠伯枯瘦冰冷、還在微微顫抖的手中?!澳弥覀€地方先安頓下來。別舍不得吃用,等我!”
他用力握住老人嶙峋的手骨,目光灼灼,仿佛要將自己的信念灌注進去:“等我站穩(wěn)了腳跟,一定接您回來!到時候,我們離開這鬼地方,過安生日子!我發(fā)誓!”
忠伯渾濁的老眼瞬間被淚水淹沒,他嘴唇哆嗦著,想推拒,卻被沈炎死死按住?!吧贍敗吓吓鼻а匀f語哽在喉嚨,最終只化作一聲沉甸甸的嘆息,帶著無盡的不舍和心酸,“您…您千萬保重…保重啊…” 他深深看了沈炎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將少年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然后猛地轉(zhuǎn)身,用盡力氣挺直了那早已佝僂的背,一步一挪,顫巍巍地融入了門外深不見底的、飄著冰冷濕氣的黑暗里。那單薄的身影,很快就被濃重的夜色吞沒。
沈炎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忠伯的背影。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空落感猛地攫住了他,仿佛心口被剜去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這府里,最后一點微弱的暖意,也熄滅了。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壓下眼底翻涌的酸澀,猛地轉(zhuǎn)身,重新踏入了沈府那令人窒息的高墻之內(nèi)。背影在昏黃的風燈下拉得又長又直,帶著一種孤狼般的決絕。
沈府正廳,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與沈炎心境截然相反的“溫情”。巨大的鎏金銅獸爐里燃著上好的銀霜炭,暖烘烘的,將深秋的寒意隔絕在外??諝饫锔又F的沉水香,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沈鴻遠癱坐在主位的太師椅上,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又像是被抽掉了脊骨。昂貴的錦緞官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前襟和袖口沾著明顯的塵土和污跡,下擺處甚至裂開了一道口子,狼狽不堪。最觸目驚心的是他的額頭,一塊明顯的青紫高高腫起,邊緣還滲著干涸的血絲,糊在鬢角,顯得格外猙獰。他臉色灰敗,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眼神渙散,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沉重的抽氣聲,仿佛隨時會斷掉。兩個小廝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熱毛巾替他敷著劇痛難忍、幾乎無法彎曲的雙膝。他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劫后余生的驚悸和虛脫。
趙玉娥一身華貴的絳紫色錦緞襖裙,端坐在沈鴻遠下首的軟椅上。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柳眉微蹙,聲音溫軟得能滴出水來:“老爺,您這是怎么了?在宮里可是受了風寒?還是…沖撞了哪路神仙?”她一邊說著,一邊親手捧過一盞熱氣騰騰的參茶,遞到沈鴻遠唇邊,“快,喝口參茶壓壓驚,暖暖身子。睿兒和駿兒都擔心壞了?!?她眼角余光掃過沈鴻遠額頭的傷和狼狽的官袍,心中驚疑不定,但面上卻絲毫不顯,只將那份對沈炎的刻骨敵意深深掩藏在關(guān)切的假面之下。
沈睿(大公子)坐在另一側(cè),臉上也適時地露出擔憂之色,只是那擔憂浮于表面,眼神深處更多的是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沈駿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時不時瞟向廳外,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就在這時,一陣刻意拔高的、帶著無比炫耀和得意的笑聲由遠及近,打破了廳內(nèi)壓抑的氣氛。
“娘!二哥!快看!快看我得了什么好東西!”沈驍像一陣風似的卷了進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狂喜和興奮,幾乎要手舞足蹈。他身上,赫然裹著那件玄帝御賜的玄色大氅!深沉如夜的色澤,在廳內(nèi)明亮的燭火下,那隱隱流動的暗金云紋更是清晰可見,內(nèi)里露出的雪白貂絨,在光線下泛著溫潤如玉、卻又無比華貴的柔光。
沈驍刻意地在廳中轉(zhuǎn)了個圈,寬大的氅衣下擺旋開,那厚實柔軟的質(zhì)感,那撲面而來的尊貴氣息,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霸趺礃樱窟@料子!這貂絨!嘖嘖嘖!比大哥那件狐裘還強百倍!”他得意地拍著胸脯,朝著趙玉娥邀功,“娘您瞧,兒子我是不是很會動腦子?那小子再犟,不還是乖乖把這寶貝吐出來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智取”成功的喜悅里,根本沒留意到主位上沈鴻遠那驟然劇變的神色。
趙玉娥的注意力也被這件華美得驚人的大氅吸引,眼中閃過一絲驚艷和滿意。她臉上露出贊許的笑容,正要開口夸贊兒子“機靈”。
“——噗!”
一聲沉悶的、仿佛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炸開的異響,猛地從主位傳來!
只見沈鴻遠那雙原本渙散無神的眼睛,在看清沈驍身上那件大氅的瞬間,如同被最惡毒的毒針刺中,瞳孔驟然縮成了兩個恐怖的黑點!他渾身猛地一抽,像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整個人劇烈地向前一傾!剛剛喝進去的一口參茶,混合著無法抑制的腥甜血氣,如同噴泉般狂噴而出!
“呃——嗬——!” 猩紅的液體濺滿了身前昂貴的波斯地毯,也濺濕了他的前襟。他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一只手死死捂住劇痛翻攪的胸口,另一只手指著還在得意洋洋轉(zhuǎn)圈的沈驍,指尖抖得如同風中殘燭,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不是驚恐,而是徹徹底底的、見了鬼一般的駭絕!
“脫……脫下來!!”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混合著無邊恐懼和暴怒的嘶吼,猛地從沈鴻遠喉嚨里爆發(fā)出來!那聲音尖利得刺破耳膜,充滿了瀕死的絕望,“畜生!逆子!你……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給我脫下來!立刻!馬上?。 ?/p>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如同平地驚雷,瞬間將廳內(nèi)所有人都震懵了。
趙玉娥臉上的笑容瞬間僵死,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都渾然不覺。沈睿猛地站起身,驚疑不定地看著父親,又看向同樣嚇呆了的沈驍。沈駿也徹底愣住了,臉上的幸災(zāi)樂禍凝固成一種滑稽的錯愕。
沈驍被父親這狀若瘋魔的厲吼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上的大氅,結(jié)結(jié)巴巴道:“爹…爹…您…您怎么了?這…這是兒子新得的…”
“放屁?。 鄙蝤欉h目眥欲裂,額角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瘋狂跳動,他不知從哪里爆發(fā)出一股力量,竟猛地從太師椅上撐起半身,不顧膝蓋的劇痛,幾乎是撲向沈驍,枯瘦的手指帶著一股惡風,狠狠抓向那件價值連城的大氅!“你這該死的畜生!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這是催命符!是滅門的禍根?。。 ?/p>
“老爺!您瘋了?!”趙玉娥終于反應(yīng)過來,尖叫一聲,撲上去死死抱住沈鴻遠的手臂,“這是驍兒新得的大氅!您看看清楚!料子多好,定是哪個勛貴家……”
“你給老子閉嘴!蠢婦?。 鄙蝤欉h猛地甩開趙玉娥,力氣之大,竟將她整個人帶得踉蹌幾步,差點摔倒。他雙眼赤紅,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死死盯著趙玉娥,聲音因為極致的恐懼和憤怒而扭曲變形:“你置辦的?你拿什么置辦?!你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玄色!這暗金龍紋云!還有這雪域冰原的百年雪貂絨!這天下除了陛下御前,還有哪里能有?!這是兵部尚書周大人去年冬獵獻給陛下的貢品!獨一無二!陛下親賜給了那個孽障??!”他每說一句,聲音就拔高一分,最后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咆哮出來,“私穿陛下御賜衣物,形同僭越!形同謀反!是要誅九族的!你們這群蠢貨!你們是想拉著整個沈家去死嗎???!”
“謀反?!誅九族?!”
這幾個字如同晴天霹靂,狠狠劈在趙玉娥、沈睿、沈驍、沈駿以及廳內(nèi)所有仆役的頭頂!瞬間,所有人臉上血色褪盡,一片死灰般的慘白!廳內(nèi)落針可聞,只有粗重而恐懼的喘息聲此起彼伏。
沈驍更是如遭雷擊,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只覺得身上這件剛剛還讓他無比得意的大氅,瞬間變得滾燙無比,如同燒紅的烙鐵,又像是無數(shù)鋼針在扎刺他的皮肉!他怪叫一聲,手忙腳亂地去解那犀角扣,因為極度恐懼,手指抖得根本不聽使喚。
“爹!爹饒命!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沈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涕淚橫流,磕頭如搗蒜,哪里還有半分之前的囂張。
“爹!此事定有誤會!娘和驍?shù)芙^無此心!”沈睿也慌忙跪倒,聲音發(fā)顫地辯解。
沈駿更是嚇得面無人色,跟著跪倒在地,頭埋得極低,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趙玉娥被沈鴻遠吼得頭暈?zāi)垦#牭健爸\反”“誅九族”這幾個字,更是魂飛天外。她看著狀若瘋魔、額頭帶血、如同厲鬼般的丈夫,再看看地上抖成一團的兒子們,一股巨大的恐懼和委屈猛地涌上心頭。她眼圈一紅,拿出慣用的手段,撲倒在沈鴻遠腳邊,扯著他的袍角,放聲哭嚎起來:“老爺!老爺!您要相信妾身??!妾身怎會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驍兒他…他年輕不懂事,定是被那起子小人蒙騙了…嗚嗚嗚…您可不能這樣冤枉我們母子啊…這讓我們娘幾個以后還怎么活啊…嗚嗚嗚…”
若是往日,她這般梨花帶雨的哭訴,沈鴻遠縱使有氣也會消了大半。但今日,玄帝那冰冷嫌惡的眼神、“土匪窩”的斥責言猶在耳,膝蓋的劇痛和額頭的傷口時刻提醒著他剛剛經(jīng)歷的滅頂之災(zāi),而眼前這件御賜大氅,更是如同懸在頭頂?shù)臄囝^刀!
“夠了!!”沈鴻遠猛地一腳踹開趙玉娥,力道之大,讓她直接滾倒在地,釵環(huán)散亂,狼狽不堪。他看都沒看哭嚎的趙玉娥一眼,赤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還在手忙腳亂解扣子的沈驍,那目光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哭?哭有什么用?!”沈鴻遠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決絕,“謀逆大罪,哭就能免了?趙玉娥!收起你這套把戲!此事關(guān)乎我沈氏滿門存亡!關(guān)乎闔府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他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仿佛帶著血腥味,“今日若不把這大氅的來龍去脈查個水落石出,若不把這膽大包天的禍首揪出來,我沈鴻遠為求自保,只能大義滅親,綁了你們,親自押送順天府!請朝廷徹查!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順天府”三個字,如同最后一道喪鐘,重重敲在趙玉娥母子心頭。趙玉娥的哭聲戛然而止,臉上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沈驍更是嚇得癱軟在地,褲襠處瞬間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竟是失禁了!一股濃重的尿騷味在暖香彌漫的大廳里彌漫開來,混合著恐懼和絕望的氣息。
沈鴻遠不再看他們,強忍著膝蓋的劇痛和眼前陣陣發(fā)黑,厲聲嘶吼,如同垂死野獸最后的掙扎:“來人!給我把這件大氅扒下來!用最干凈的錦盒封存!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觸碰!違令者,亂棍打死!”他喘息著,目光掃過地上抖成一團的母子幾人,聲音冰冷刺骨,帶著最后通牒的意味:“你們…最好給我想清楚,怎么跟老夫解釋清楚!若有半句虛言…哼!”
廳外,陰影里。沈炎悄無聲息地貼著冰冷的廊柱站立,將廳內(nèi)這場鬧劇盡收眼底。當聽到沈鴻遠嘶吼出“陛下親賜”、“謀反”、“誅九族”時,他緊握的拳頭緩緩松開,唇角勾起一絲冰冷至極、毫無溫度的弧度。那件大氅,果然成了他們的催命符。而當沈鴻遠最后那句“大義滅親,押送順天府”的咆哮落下時,沈炎眼中寒光一閃,心中那個念頭愈發(fā)清晰堅定——力量!他需要足以掌控自己命運、足以討回一切的力量!陳老將軍…這個名字在他心中如同烙印般灼熱。他不再停留,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靈,悄無聲息地退開,朝著自己那處破敗小院的方向走去。風雪將至,他需要積蓄力量,靜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