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山寨立基(光緒十年 - 光緒十二年) 一、城隍廟的寒夜
光緒十年的風(fēng),帶著關(guān)中秋末的凜冽,刀子般刮過禮泉縣城。城隍廟的朱漆大門早已斑駁不堪,吱呀作響地在風(fēng)中搖擺。殿內(nèi),長年累月的香火供奉,已將地面鋪上一層厚厚的、混雜著燭淚的香灰,硬結(jié)如石,踩上去冰冷刺骨。濃重的檀香早已被陳腐的灰燼氣味取代,混雜著塵土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霉味。
趙幼安蜷縮在高大的泥塑城隍爺神像背后,竭力將自己縮進(jìn)那件破敗得幾乎無法御寒的棉褂里。棉絮硬結(jié),如同他身上背負(fù)的沉重過往。神像彩繪剝落,袖口處大片大片的金漆脫落,露出底下灰褐色的泥胎,幾片殘金沾在他冰冷的臉頰上,竟比洞外呼嘯的寒風(fēng)更添幾分尖銳的刺痛——那是一種被時光和命運(yùn)剝蝕殆盡的繁華印記,冰冷地提醒著他曾屬于的那個、如今已然崩塌的世界。這已是他在此藏身的第三日。懷里揣著的半塊干餅,硬得像塊石頭,每一次艱難地啃咬,都硌得牙床生疼,碎屑噎在喉頭,干渴如同火燎。饑餓與寒冷像兩條毒蛇,緊緊纏繞著他,意識都有些模糊了。
就在他幾乎要被凍僵的絕望邊緣,一陣馬蹄聲由遠(yuǎn)及近,踏破了死寂。那不是官差巡街時那種整齊劃一、帶著官威的踏地聲,而是禮泉山寨特有的、帶著一股野性不羈的碎步小跑,急促而有力,馬蹄鐵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的脆響,在寒夜里格外清晰。
“趙先生!趙幼安!可算尋著你了!”一個粗豪的嗓門壓低了響起,刀疤臉的漢子像一陣風(fēng)似的掀開了神龕前那破舊如花轎帷幔般的布簾。冰冷的空氣瞬間涌入,帶來生的氣息。一雙布滿老繭、粗糙得像砂紙般的大手伸進(jìn)來,不由分說地架住了趙幼安幾乎凍僵的胳膊,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從神像后拖了出來。“當(dāng)家的在寨里都快把窯洞的門檻踏平了!周夫人更是急得不行,說再等不到你人,就要親自帶人來把這城隍廟的香灰翻個底朝天了!”
刀疤臉漢子——山寨里人稱“疤爺”的劉魁,一邊絮叨著,一邊麻利地將一件帶著體溫的厚實(shí)羊皮坎肩裹在趙幼安身上。趙幼安只覺得一股暖流瞬間涌遍全身,僵硬的身體仿佛活了過來,喉嚨哽咽著,卻發(fā)不出完整的音節(jié)。
二、窯洞里的火光與籌謀
被半扶半架地?fù)磉M(jìn)禮泉山寨那依山而鑿的窯洞時,一股混合著松脂、柴煙、羊肉膻氣的暖流撲面而來,幾乎讓趙幼安窒息了一下。窯洞深處的火塘燒得正旺,粗壯的松木柴在烈焰中噼啪作響,歡快地迸濺出橘紅色的火星子,落在夯得堅(jiān)實(shí)平整的黃土地上,瞬間化作幾點(diǎn)微小的灰燼,留下淡淡的焦痕。
山寨的三當(dāng)家趙毅軒,正盤腿坐在火塘邊的土炕沿上。他身形魁梧,穿著玄色粗布短褂,面容剛毅,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側(cè)眉骨斜斜劃下,直抵下頜,像一道深刻的溝壑,將他的臉劈成兩半。這道疤是去年深秋,在子午嶺的險道上,為了從一伙兇悍的馬匪手里爭奪一條關(guān)乎山寨生計的商路,用命搏來的勛章。此刻,在跳躍不定的火光映照下,那道疤的暗紅色澤似乎柔和了些許,少了幾分平日的煞氣。他指間夾著一桿磨得锃亮的黃銅煙鍋,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在膝蓋上輕輕磕著,煙鍋里未燃盡的煙絲灰燼簌簌落下,粘在玄色的衣料上,留下幾點(diǎn)灰白。
“回來了?”趙毅軒抬眼,目光在趙幼安凍得青白的臉上掃過,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太多情緒。他將手邊一只粗瓷大碗推了過來。碗里是熱氣騰騰的羊肉湯,湯色奶白,浮著一層誘人的金黃油花,幾片切得薄薄的生姜在油花間沉浮,濃郁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跋群瓤跍?,暖暖身子。涇陽那邊剛傳回的消息,”他頓了頓,煙鍋在炕沿又磕了一下,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吳家東院……算是徹底散了架子。聽說連鋪地的青磚都讓人撬走,拿去當(dāng)鋪換了幾個銅板?!?/p>
趙幼安捧著碗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湯汁濺出幾滴,燙在手背上,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驟然撕裂的痛楚。吳家東院,那曾是他安身立命、視作歸宿的地方,是少東家吳聘和少奶奶周瑩經(jīng)營的心血,如今竟落得如此凄涼境地。他喉頭滾動,艱難地咽下口中溫?zé)岬娜鉁?,那鮮美的滋味此刻卻帶著苦澀。
“周夫人在隔壁窯洞,”趙毅軒的聲音將他從悲愴中拉回,“正跟甘肅來的駝隊(duì)對賬,說是少了兩峰駱駝,火氣不小?!彼旖撬坪跸蛏蠣縿恿艘幌拢瑤е唤z不易察覺的揶揄,“那脾氣,嘖,比去年咱們在官道上截的那個鹽商婆娘還烈上三分?!?/p>
趙幼安放下碗,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起身走向隔壁相連的窯洞。掀開厚重的粗布門簾,里面燭光更亮些。周瑩正伏在一張簡陋的木案前,案上鋪著一張泛黃起毛、邊角用漿糊反復(fù)修補(bǔ)過的巨大地圖,手指在上面快速地移動、點(diǎn)劃著。她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襖裙,裙擺下沿沾滿了干涸的泥點(diǎn),顯然是剛從崎嶇的山路跋涉歸來。然而,最顯眼的是她腰間,依舊系著那條吳聘在世時送給她的靛青色圍裙,細(xì)密的針腳滾邊早已洗得褪色發(fā)白,卻依舊干凈平整,如同她內(nèi)心深處不肯磨滅的印記。一本攤開的厚厚賬冊壓在地圖一角,上面“迪化”兩個字被紅筆重重圈了數(shù)遍,墨跡濃烈得幾乎要透到紙背去,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焦灼。
“來了?”周瑩并未抬頭,目光依舊膠著在地圖上,右手卻異常嫻熟地?fù)芘惚P。算盤珠在她指下跳躍碰撞,發(fā)出噼里啪啦急促而清脆的聲響,在這寂靜的窯洞里,竟帶著幾分臘月里冰凌碎裂的寒意。她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案缋蠒穆窏l,托人弄到了,能保咱們的貨避開關(guān)中到甘肅的七道官卡盤查,省下不少買路錢?!彼K于停下?lián)芩惚P的手,指尖精準(zhǔn)地點(diǎn)在地圖上甘肅與新疆交界處,“但麻煩在后頭。新疆地界,那些哈薩克部落的頭人,只認(rèn)死理,只認(rèn)駝隊(duì)印章。官府的文書在他們那兒,還不如一塊硬饃頂用。”
她抬起頭,燈光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下的青影和眼尾泛起的疲憊紅絲,那是連日操勞、殫精竭慮的痕跡。然而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蘊(yùn)含著不屈的意志?!澳闳ユ?zhèn)上,找最好的刻字匠,刻三個新的木戳子。樣式要新,要讓人一眼就看出是‘新字號’,跟涇陽吳家從前用的‘裕隆全’,絕不能有半點(diǎn)相像!”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與過去切割的決絕,“咱們現(xiàn)在叫‘興泰和’,‘興泰和’!記住了!不能再讓人拿‘吳家余孽’的由頭嚼舌根,惹麻煩?!?/p>
趙幼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鬢角。那里,一支樣式簡單的銀簪子穩(wěn)穩(wěn)地別著。那是吳聘在世時,特意請匠人為她打的,簪頭是朵小小的、含蓄的蓮花。此刻,在昏黃油燈的光暈下,那銀簪流淌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無聲地訴說著過往的溫存。趙幼安心中涌起千言萬語,想問問涇陽吳家那些舊日伙計們的下落,想問問東院那些老物件是否真被糟踐殆盡……然而,所有的話語涌到嘴邊,最終只化為一句干澀的:“刻成啥樣?”
“你看著辦,”周瑩似乎看穿了他的欲言又止,眼神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語氣卻依舊干脆,“只要夠新,夠醒目,讓人知道這是‘興泰和’的貨就行?!彼D了頓,放下手中的筆,從懷里貼身的口袋中摸索出一個用油紙仔細(xì)包裹的小包。油紙被一層層打開,里面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子和一些銅錢,被摩挲得光亮。“這是我攢的,拿去??陶碌腻X,夠了。剩下的,路上買些干糧。”
趙幼安接過那尚帶著體溫的油紙包,沉甸甸的,仿佛接過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一個渺茫卻必須抓住的未來。
三、風(fēng)雪駝鈴啟征程
這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十月剛過,禮泉山的峰巒便已覆上皚皚白雪。寒風(fēng)卷著雪沫,在山谷間呼嘯盤旋,天地一片蒼茫。
山寨窯洞前的空地上,十?dāng)?shù)峰高大健壯的駱駝在寒風(fēng)中噴吐著白氣,背上捆扎著用油布嚴(yán)密包裹的貨物,主要是涇陽特產(chǎn)的茯茶磚。周瑩穿著厚厚的羊皮襖,頭臉裹得嚴(yán)實(shí),只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正親自指揮著最后的裝運(yùn)。刀疤臉劉魁帶著一群同樣裹得臃腫的漢子們,吆喝著,將最后幾捆茶磚抬上駝峰。
趙幼安牽著領(lǐng)頭那峰最健碩的駱駝,看著周瑩細(xì)致地將一塊塊四四方方、壓得緊實(shí)的茯茶磚裹進(jìn)厚實(shí)的油布里。就在最后封口時,他注意到周瑩的手停頓了一下。她拿起火塘邊燒得通紅的火鉗,極其迅速、又異常穩(wěn)定地在每一塊茶餅底部隱蔽的角落,烙下一個極小的、焦黑的印記——那是一個清晰的“吳”字。烙鐵接觸茶餅的瞬間,一股獨(dú)特的、帶著焦香的茶氣混合著雪粒的冰冷氣息,猛地竄入趙幼安的鼻腔。
他心頭猛地一跳,忍不住壓低聲音問:“少奶奶……不是說,要跟吳家撇清關(guān)系?刻了新印,這‘吳’字……”
周瑩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風(fēng)卷著更大的雪團(tuán)撲打在她身上,她長長的睫毛在風(fēng)雪中劇烈地顫抖著,像寒風(fēng)中掙扎的蝶翼。良久,她才用幾乎被風(fēng)聲吞沒的低語回答,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這是……吳聘當(dāng)年定下的茶標(biāo)暗記。新疆那邊,幾個大的老主顧,只認(rèn)這個暗記。多少年的老規(guī)矩了……”她伸出手指,極輕極輕地?fù)徇^那個新烙下的、尚有余溫的焦黑“吳”字,仿佛怕驚擾了什么易碎的夢?!暗仍蹅冊谀沁叀嬲⒆×四_,樹起了‘興泰和’的名號,再換……也不遲。”
駝鈴在漫天風(fēng)雪中沉悶地響起,叮當(dāng),叮當(dāng),敲碎了山谷的寂靜。由周瑩親自帶領(lǐng),劉魁等一眾山寨兄弟護(hù)衛(wèi)的“興泰和”第一支商隊(duì),踏上了西去甘肅、目標(biāo)直指新疆迪化的漫長征程。趙幼安牽著領(lǐng)頭的駱駝,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進(jìn)沒膝的積雪里,回頭望去,山寨窯洞口的火光在風(fēng)雪中搖曳成一個小小的、溫暖的橘點(diǎn),漸漸模糊。
四、邠州雪崩與平?jīng)龅呐?/p>
路途的艱辛遠(yuǎn)超想象。寒風(fēng)似刀,雪深沒膝。駝隊(duì)沿著古老的官道,在銀裝素裹的群山中艱難跋涉。進(jìn)入邠州地界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崩幾乎將整個商隊(duì)吞噬。
巨大的轟鳴聲仿佛天塌地陷,白色的洪流裹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從側(cè)面的山崖傾瀉而下!瞬間,天地失色,雪浪滔天。驚呼聲、駱駝的嘶鳴聲被淹沒。走在隊(duì)伍中段的幾峰駱駝和半車茶餅,頃刻間被厚厚的積雪掩埋,只露出一點(diǎn)掙扎的駝峰和捆扎貨物的繩索。
“救人!挖雪!快!”周瑩的聲音在混亂中尖利地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自己已率先撲了過去,用雙手瘋狂地刨挖著冰冷的積雪。刀疤臉劉魁和弟兄們反應(yīng)極快,顧不上凍得發(fā)僵、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指,紛紛抽出隨身的短刀、鐵鍬,甚至用雙手,拼命地挖掘。寒風(fēng)如刀割在臉上,手指很快凍得麻木、裂開,鮮血混著雪水滲出來,又被凍成冰碴。有人一邊挖一邊忍不住罵娘,咒罵這該死的天氣,咒罵這比綁票收贖金還要命百倍的苦差事。
“綁票?綁票能綁出條活路?能綁出個堂堂正正的名號?”周瑩頭也不抬,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風(fēng)雪的呼嘯和咒罵聲。她奮力挖開一塊雪,露出一只掙扎的駱駝蹄子,又繼續(xù)向下刨。她的羊皮襖早已在劇烈的動作中敞開,寒氣直往里灌。當(dāng)看到隊(duì)伍里年紀(jì)最小的伙計“小石頭”凍得嘴唇發(fā)紫,雙手血肉模糊卻還在咬牙堅(jiān)持時,她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厚實(shí)的羊皮襖,不由分說地裹在了小石頭身上?!按┥希e逞強(qiáng)!”她語氣嚴(yán)厲,動作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溫暖。
夜里,在好不容易清理出的一塊避風(fēng)處燃起篝火。眾人圍火而坐,疲憊不堪,沉默地啃著凍硬的干糧。靴子大多被雪水浸透,凍得像兩塊冰坨子,腳趾早已麻木。周瑩默默地坐在篝火旁,拿起一雙雙凍硬的靴子,放在離火稍遠(yuǎn)的地方,用樹枝小心地翻烤著。跳躍的火光在她沾滿煙灰和疲憊的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她的神情專注而平靜。偶爾有靴子烤得冒起白氣,她便拿下來,仔細(xì)檢查皮革是否烤焦。那動作,輕柔得如同在照顧一個易碎的嬰兒。
抵達(dá)平?jīng)龈畷r,眾人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尋了簡陋的客棧安頓下駱駝貨物,周瑩連身上的雪都來不及拍干凈,便踩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城中。劉魁不放心要跟著,被她擺手止?。骸翱春秘?,我去去就回?!?/p>
她憑著模糊記憶,在昏暗的街巷中穿行,終于找到一家門臉不大的老藥鋪。敲開門時,老掌柜被這個深夜冒雪而來的女子驚得一愣。周瑩凍得通紅的臉上擠出一個懇切的笑容,聲音沙?。骸罢乒竦?,打擾了。要些上好的凍瘡膏,有多少要多少?;镉媯儭侄純隽蚜恕!彼统鲥X袋,將所剩不多的銅錢和碎銀一股腦倒在柜臺上,眼神焦急而真誠。
老掌柜看著那些帶著體溫的錢和眼前女子凍得發(fā)青卻依舊倔強(qiáng)的臉,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從藥柜深處拿出幾個陶罐。周瑩千恩萬謝地抱著那一大包凍瘡膏回到客棧。窯洞(客棧簡陋的土房)里,漢子們或坐或躺,鼾聲一片。她輕手輕腳地走到每個人身邊,借著微弱的油燈光亮,小心翼翼地打開陶罐,用指尖挑起淡黃色的藥膏,一點(diǎn)一點(diǎn)、極其輕柔地涂抹在那些裂開翻卷、甚至流著膿血的凍瘡傷口上。她的指尖冰冷,觸碰到那些粗糙、紅腫甚至潰爛的皮肉時,動作卻輕得像羽毛拂過,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憐惜,仿佛生怕弄疼了這些為她、為“興泰和”拼命的弟兄。
五、春歸山寨與蘭州藍(lán)圖
光緒十一年開春,當(dāng)?shù)谝恢нh(yuǎn)赴肅州的商隊(duì)帶著滿身風(fēng)塵返回禮泉山寨時,已是清明時節(jié)。山間的冰雪開始消融,點(diǎn)點(diǎn)新綠在枯黃的山坡上冒出頭。
駝鈴聲由遠(yuǎn)及近,不再是出發(fā)時風(fēng)雪中的沉悶,而是帶著一種輕快的節(jié)奏,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貜纳娇谝宦讽戇M(jìn)山寨。駱駝背上卸下的不再是沉重的茶磚,而是捆扎嚴(yán)實(shí)、散發(fā)著濃郁腥膻氣味的肅州皮毛,其間還夾雜著一種清甜的、帶著異域風(fēng)情的香氣——是沿途沙棗樹開花了。
刀疤臉劉魁像一陣旋風(fēng)般沖進(jìn)當(dāng)家的窯洞,手里緊緊攥著一本賬冊,臉上那道疤都因極致的興奮而扭曲著。他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粗大的嗓門震得窯洞頂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
“當(dāng)家的!周夫人!發(fā)財了!咱們……咱們賺大發(fā)了!老天爺開眼?。 彼拥糜行┱Z無倫次,把賬本重重拍在炕桌上,“這趟肅州皮毛賣出的價,刨去所有開銷,凈賺的銀子,比咱們兄弟過去綁票三年……不,五年!五年的收成加一塊兒還多!全是正經(jīng)錢!干凈錢??!”
窯洞里瞬間充滿了漢子們粗獷的歡呼聲和難以置信的驚嘆。
周瑩正蹲在火塘邊,用火鉗翻烤著幾塊硬饃。饃塊在炭火的炙烤下,邊緣泛起誘人的焦黃。她聞聲抬起頭,臉上并沒有劉魁那般狂喜,只是眼中掠過一絲如釋重負(fù)的亮光,嘴角微微向上彎了一下。她熟練地將烤好的饃從中掰開,夾上幾根咸菜,遞給旁邊一個剛從山下藥鋪請來、正為幾個受傷弟兄換藥的伙計。
“辛苦了,先墊墊?!彼曇羝胶?,然后站起身,走到掛著地圖的木案前。油燈的光芒照亮了她臉上的倦色,卻也映照出那雙眼睛中愈發(fā)堅(jiān)定和明亮的光芒。
“這錢,不能光攥在手里?!彼闷鹛抗P,在地圖上甘肅“蘭州”的位置畫了一個醒目的圈,“蘭州的分號,得立刻開起來。位置要選好,專收河西走廊過來的羊毛!那里是羊毛集散地,價格便宜,量大。”她的指尖順著地圖上的線條向西移動,點(diǎn)在“張掖”上,“張掖的駝毛,細(xì)密柔軟,是做上等氈子的絕好材料。收上來,運(yùn)到西安府,價錢至少能翻上一倍!”炭筆繼續(xù)向東、向南劃動,“然后,從西安走水路,順漢江而下,直抵漢口。漢口有洋人的商行,大批量地收咱們的駝毛氈子,有多少要多少!這條線,就是咱們‘興泰和’立身的血脈!”
趙毅軒一直坐在火塘邊的陰影里,沉默地磨著他那把從不離身的短刀。黃銅的刀鞘被摩挲得油光锃亮,上面那個深刻的“義”字,在火光的跳躍下,幾乎能映出人影。他磨得很慢,很專注,粗糲的磨石在精鋼打造的刀刃上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嚓嚓”聲,寒光隨著他的動作在刀刃上流轉(zhuǎn)。對于劉魁的狂喜和周瑩的藍(lán)圖,他仿佛充耳不聞,只是專注地磨著他的刀。
“三當(dāng)家覺得不妥?”周瑩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份沉默中的重量,轉(zhuǎn)過身,目光帶著探究,落在趙毅軒棱角分明的臉上。
趙毅軒磨刀的動作頓住。他抬起眼,目光越過跳躍的火焰,與周瑩對視。那眼神復(fù)雜,有審視,有考量,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他沒有直接回答周瑩的問題,而是手腕一翻,“咔嗒”一聲脆響,將磨得寒光四射的短刀干脆利落地收入銅鞘之中。
“蘭州、西安、漢口,你安排?!彼酒鹕恚叽蟮纳碛霸诟G洞壁上投下巨大的陰影,聲音低沉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我?guī)У苄謧?,去趟迪化,探路?!?/p>
“迪化?!”劉魁剛沉浸在暴利的喜悅中,聞言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手里的算盤都驚得掉在了炕上,“三哥!那地界可不是鬧著玩的!那是回回的老窩子,咱們漢人商隊(duì)進(jìn)去,別說做生意,怕是連城門都摸不著邊兒!前年,就前年!那個赫赫有名的山西‘常家’商隊(duì),整整一隊(duì)人,幾十峰駱駝的貨,進(jìn)了迪化城,就跟石頭掉進(jìn)深潭一樣,連個響動都沒聽見,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的臉上寫滿了驚懼,那道疤都顯得蒼白了幾分。
周瑩卻微微笑了起來。這笑容沖淡了她眉宇間的疲憊,顯露出一種成竹在胸的從容。她走回案前,翻開厚厚的賬冊,從里面取出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角都已被摩挲得異常柔軟的紙條。紙色泛黃,顯然年代久遠(yuǎn)。
“劉魁說的沒錯,迪化水是深。但咱們有船。”她將紙條遞給趙毅軒,眼神明亮而篤定,“我爹,周老掌柜,當(dāng)年在三原縣行醫(yī)時,機(jī)緣巧合救過一個重傷垂危的阿訇,精心照料了大半年。那位阿訇感念救命之恩,留下信物。前些日子我托人打探清楚了,他如今就在迪化的陜西大寺里,是位高權(quán)重的掌教阿訇。”她的指尖點(diǎn)了點(diǎn)那張紙條,“帶著這個去,上面是我爹當(dāng)年救他時,兩人約定的幾句家鄉(xiāng)話,算是暗語。見字如面,錯不了?!?/p>
趙毅軒伸出寬厚粗糙的手掌,接過了那張承載著重要機(jī)緣的紙條。指尖觸碰到紙背,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細(xì)微的、凹凸不平的紋路——那是被無數(shù)個日夜反復(fù)摩挲、思量留下的痕跡,凝聚著周瑩沉甸甸的期望。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極其鄭重地將紙條對折,再對折,然后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貼胸的口袋里,緊挨著心口的位置。做完這一切,他重新坐回火塘邊,摸出黃銅煙鍋,慢條斯理地填上煙絲,湊近跳躍的火焰點(diǎn)燃。辛辣的煙霧升騰起來,模糊了他刀疤縱橫的臉,也模糊了他眼中翻涌的思緒。
六、迪化的沙棗熟了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已是光緒十二年的深秋。禮泉山的層林盡染,秋意濃得化不開。
這日晌午,山寨窯洞前突然響起一陣急促得近乎慌亂的馬蹄聲。一匹來自蘭州分號的快馬,渾身汗如雨下,口鼻噴著濃重的白沫,馱著一個同樣風(fēng)塵仆仆、臉色煞白的年輕伙計,在山寨陡峭的石板路上疾馳而來。馬匹顯然力竭,前蹄在濕滑的石板上一絆,連人帶馬幾乎要翻滾下來!那伙計反應(yīng)極快,死死抱住馬脖子,才險險穩(wěn)住,連滾帶爬地跳下馬背,顧不上摔破的膝蓋,從懷里掏出一個被汗水浸得幾乎濕透、緊緊貼身的油布包,嘶聲喊道:“三當(dāng)家!周姑娘!迪化!迪化的信!急件!”
窯洞里,趙毅軒正和趙幼安、劉魁等人核對一批新收羊毛的賬目。聞聲,趙毅軒霍然起身,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他劈手奪過那油布包,手指竟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顫。他飛快地解開油布,里面是一封同樣被汗水洇濕了大半的信箋。他深吸一口氣,展開信紙。
信紙上的字跡是周瑩的,但筆鋒明顯帶著急促,甚至有些潦草,仿佛是在極度匆忙或激動中寫就:
> 毅軒兄臺鑒:
> 駝隊(duì)安抵迪化,一切順?biāo)?,勿念。駝毛生意比預(yù)想火爆,哈薩克、回回商賈爭相采買,價格堅(jiān)挺。哈薩頭領(lǐng)巴特爾為人爽快,三箱上等“興泰和”茯茶,換得十匹伊犁良駒,膘肥體壯,實(shí)乃意外之喜!蘭州分號羊毛收購需再提速,有多少收多少,迪化銷路已開,多多益善!詳情容后細(xì)稟。
> 瑩 于迪化 匆草
信的末尾,沒有用筆墨,而是用燒過的炭筆,在信紙的右下角空白處,勾勒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駱駝圖案。駱駝旁邊,同樣用炭筆寫著一行小字,字跡倒是清晰了許多:
> “迪化的沙棗熟了,掛滿枝頭,黃澄澄的,甜得很,比咱們涇陽的沙棗還要甜上幾分。等你們來了,我摘給你們吃。”
趙幼安也湊了過來,好奇地看著那稚拙卻充滿生趣的小駱駝。目光掃過那行小字時,他眼尖地發(fā)現(xiàn),在“甜得很”三個字的旁邊,還有一個極其淡的、幾乎被炭筆痕跡掩蓋的印記——那是一個用極細(xì)的筆尖無意間或刻意寫下的、小小的“吳”字。淡得如同一聲隨風(fēng)消散的嘆息,又固執(zhí)地烙印在那里。
窯洞里的火塘燒得正旺,松木噼啪作響,跳躍的火光將整個空間映照得暖意融融,充滿了松脂的暖香。劉魁在一旁眉飛色舞地?fù)芘惚P,噼里啪啦地核算著剛剛運(yùn)到的羊毛賬目,嘴里還不住地念叨著賺頭。趙毅軒的目光在那行小字和那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吳”字上停留了片刻。他沒有說話,只是異常仔細(xì)地將信紙按照原來的折痕重新折好,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然后,他再次將其揣回貼胸的口袋里,緊挨著那張泛黃的紙條。
做完這一切,他坐回火塘邊,習(xí)慣性地又摸出了他那把短刀和磨石?;鸸馓S著,映照著他剛毅的側(cè)臉和那道暗紅的刀疤,也映照在黃銅刀鞘那個深刻、锃亮的“義”字上。那“義”字在暖融融的火光里,熠熠生輝,亮得幾乎能灼傷人眼。他低下頭,開始慢慢地、一下一下地磨礪著刀刃,那“嚓嚓”的聲響,沉穩(wěn)而有力,仿佛在為“興泰和”的未來,磨礪著一條通往更廣闊天地的、充滿希望也布滿荊棘的道路。
山寨立基,根基已悄然扎下,在這黃土高原的褶皺深處,在這風(fēng)霜雨雪的淬煉之中,更在那萬里駝鈴、人心凝聚的堅(jiān)韌之上。前路漫漫,但窯洞里的火光,從未如此明亮溫暖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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