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放心不下
宋琦玉回到軍營的第三天，練兵場上差點被自己的佩劍削掉半片衣角。當長劍脫手飛出，“錚”地釘在校場旗桿上時，三千將士的操練聲戛然而止。
“將軍？”副將邱衡驚疑不定地拾回佩劍。
宋琦玉盯著掌心被劍柄磨出的血痕，墨色瞳孔里映著旗桿上仍在震顫的劍身。前世他握劍的手被柏原宸一寸寸敲碎時，也是這般鉆心的疼。
“無事?！彼舆^劍，劍尖卻在地面劃出凌亂的刻痕。
第五日黃昏，主帥營帳彌漫著詭異的焦糊味。宋皓掀開沸騰的藥罐，里面本該煎成褐色的止血散已燒成黑炭——他的兒子盯著跳躍的爐火，手中蒲扇早已燃成灰燼。
“琦玉，”宋皓沉聲道，“你這兩日...”
“孩兒去巡防?！彼午衩偷仄鹕恚g令牌“哐當”砸翻墨硯，染黑了剛繪制的邊防圖。沈林蹲身去撿，卻看見他垂在袖中的手在抖。
第七夜，暴雨傾盆。沈林抱著軍報推開宋琦玉營帳時，看見他正用匕首削著一截木頭。滿地木屑中，隱約能辨出狼牙的形狀。
“你這兩日總在刻這個?！鄙蛄謱⒑娓傻呐L搭在他肩頭，“自打從邊境回來，你就像被魘住了?！?/p>
匕首猝然削到指骨，血珠滾落在未成形的狼牙上。宋琦玉盯著那抹刺目的紅，恍惚看見柏原宸被鐵環(huán)磨爛的手腕。
“我見到柏原宸了。”他突然說。
油燈“噼啪”爆了個燈花。沈林手中的軍報滑落在地——那是今晨剛到的密函，寫著大漠新君突發(fā)惡疾，由攝政王柏琿烈暫理朝政。
“他在哪？”
“一個怪人手里?！彼午裼萌狙闹讣饽﹃茄?，“我看著他被...被活物鉆入體內?！?/p>
暴雨瘋狂敲打帳頂，卻蓋不過那日茅屋里撕心裂肺的慘叫。六年前雪原上的少年笑著遞來狼牙：“阿玉，等我回來?！鞭D眼變成黑暗中血肉模糊的軀體，失焦的墨藍眼瞳穿透窗紙死死盯著他。
“你救他了？”沈林聲音發(fā)緊。
“我走了?！彼午衩偷剡o狼牙，木刺扎進掌心，“他活該，傷成那樣，估計也活不成了?！?/p>
帳外驚雷炸響，電光映亮他眼底猩紅的血絲。沈林看著他抓起佩劍沖出營帳，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彎腰拾起染血的密函。
暴雨沖刷著山崖，宋琦玉的玄鐵靴陷進泥濘。十日前他離開時，曾在此處駐足回望。那時茅屋窗口透出昏黃油光，映著柏原宸痙攣的剪影。
此刻，同一扇窗漆黑如盲眼。
“死了最好?！彼纬雠鍎?，劍鋒卻挑開茅屋門閂時抖得厲害。
茅屋門被劍尖挑開的剎那，腐臭味如同有形的拳頭砸在宋琦玉臉上。他屏息踏入，油燈早已熄滅，唯有閃電偶爾撕裂黑暗，映出正中央那張空蕩蕩的竹床。冰冷的鐵環(huán)在雷光中泛著幽光，床板上干涸發(fā)黑的血跡蜿蜒如毒蛇。
“應該是死了吧。”宋琦玉低語，聲音在死寂的屋內顯得空洞。心頭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感，像被這腐臭的空氣填滿，沉甸甸地墜著。
他轉身欲走，靴子踩在潮濕泥濘的地面。雨幕如注，沖刷著崖壁，也沖刷著他紛亂的思緒。不救，是對前世血債的回應，何錯之有？可那日在窗前看到的景象——柏原宸指骨摳著床板迸裂，墨藍眼瞳被劇痛和黑暗吞噬的絕望——為何總在靜夜里反復撕扯他的神經？
“呃…嗬…”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悶哼，被風雨撕碎，卻又頑強地鉆入耳中。
宋琦玉猛地停步，目光如電射向旁邊那座更堅固的木屋。他收斂氣息，足尖點地，如貍貓般悄無聲息地貼近。一道狹小的窗縫，透出屋內昏黃搖曳的光。
視線所及，是一個巨大的石砌方池。池水漆黑粘稠，表面不時詭異地鼓起氣泡，破裂時散發(fā)出濃烈的藥腥味。池水之下，仿佛有無數活物在翻騰涌動。兩根粗如兒臂的黑色鐵鏈從屋頂垂下，直直沒入翻涌的黑水之中。此刻，那兩條鐵鏈正劇烈地顫抖著，繃得筆直，水下顯然鎖著什么龐然大物，正在劇烈掙扎。
嘩啦！
黑水破開，一顆頭顱猛地鉆出水面！
是柏原宸！
宋琦玉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那顆頭顱濕透的墨色長發(fā)黏在臉上、頸間，露出的皮膚不再是蒼白，而是布滿了蛛網般的紫黑色毒紋，皮下更鼓起無數花生米大小的硬塊，將皮膚撐得近乎透明，仿佛隨時會爆裂開來。他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像破風箱在拉扯，臉頰深陷，嘴唇因缺氧和劇痛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半睜的眼里布滿血絲，眼珠渾濁不堪，已看不出原本如星空般的幽藍色，瞳孔在痛苦中渙散放大。就在他竭力吸氣的短短幾秒，宋琦玉甚至看到他頸側的皮膚下，一個鼓包猛地凸起又迅速滑落！
“嗬…呃…”喘息未畢，力竭的柏原宸身體猛地一沉，再次被沉重的鐵鏈拖入那翻滾的墨池，只留下一串絕望的氣泡。
那聲痛哼，便是他僅能在喘息間隙發(fā)出的、瀕死的哀鳴。
“桀桀桀……”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從屋內角落傳來。一道厚重的布簾被掀開，佝僂的怪老頭端著個瓦罐踱步而出，臉上碩大的肉瘤興奮地顫動?！斑@要怪你自己！”他走到池邊，聲音尖利刺耳，“讓你別動你非要動！我的‘小白’被你嚇壞了，只能在你的血里產卵安家啦！”他一邊說，一邊將瓦罐里猩紅如血的粘稠藥液倒入黑池。
藥液入水，如同滾油潑雪。池水瞬間劇烈沸騰，翻涌出更多氣泡，腥味陡增數倍！
“痛是痛了點，”怪老頭看著池中驟然加劇的掙扎，眼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但你這‘寒星’的毒能徹底清除，可全要感謝這些小寶貝喲！它們在你身體里孵化出來，可是大補！我的‘血氣小白’就要成了！哈哈哈！”他張開雙臂，對著翻滾的墨池發(fā)出夜梟般的大笑。
宋琦玉的怒火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前世今生，柏原宸加諸于他和他所愛之人身上的痛苦固然刻骨，但眼前這非人的折磨，已徹底踐踏了生而為人的底線！
“砰！”木門被狂暴的劍氣轟然劈開！
“老匹夫受死！”宋琦玉身如鬼魅，劍鋒化作一道冰冷的白虹，直刺怪老頭后心！
怪老頭反應極快，矮身一滾，瓦罐摔得粉碎，猩紅藥汁濺了一地。但宋琦玉的劍更快，冰冷的劍刃已穩(wěn)穩(wěn)架在了他枯瘦的脖頸上，割出一道血線。
“小…小子！你敢！”怪老頭驚怒交加，渾濁的獨眼死死瞪著宋琦玉。
宋琦玉眼神冰寒，殺意凜然：“有何不敢？你這等邪魔，死不足惜！”
“殺我？”怪老頭突然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黃牙，發(fā)出嘶啞的怪笑，“桀桀…殺了我，他也得死！我兩可是種了‘同命蠱’！我死，他立刻腸穿肚爛，被萬千蟲卵啃成空殼！不信你試試！”
宋琦玉握劍的手猛地一緊，劍鋒更深地切入皮肉，鮮血順著劍刃蜿蜒而下。他目光如刀，掃向那劇烈翻騰的黑水池。鐵鏈瘋狂抖動，水下的人似乎感應到了什么，掙扎得更猛烈了，卻無法再次浮出水面換氣，只有一串串絕望的氣泡涌上來又破碎。
時間在窒息中流逝。宋琦玉看著池面那串越來越微弱的氣泡，牙關緊咬，幾乎將劍柄捏碎！最終，他手腕一翻，劍柄狠狠砸在怪老頭后頸。怪老頭悶哼一聲，癱軟下去。宋琦玉迅速扯下旁邊的布簾撕成布條，將他手腳死死捆住，拴在門邊一根粗木柱上。
“等我回來再收拾你！”宋琦玉丟下一句冰冷的話，再不管怪老頭的咒罵，轉身撲向那翻滾的墨池。
他毫不猶豫地跳入池中！
粘稠腥臭的黑水瞬間淹沒了他的腰際。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藥味、腐臭味直沖鼻腔。他強忍著惡心，涉水沖到池中央，雙手猛地探入水下，一把抓住那具正在下沉、劇烈痙攣的身體！
入手是滑膩冰冷的皮膚，以及皮膚下無數瘋狂蠕動的硬物！宋琦玉心中巨震，用力將柏原宸拖出水面。
“呃……咳！咳咳咳！”柏原宸的頭顱再次露出水面，劇烈地嗆咳著，墨色長發(fā)貼在臉上，混著黑水和血沫。他瞎掉的雙眼勉強睜開一條縫，渾濁的瞳孔無法對焦，僅憑感覺望向近在咫尺的人。
宋琦玉也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樣——比在茅屋窗外看到的更加凄慘。那些花生米大小的鼓包遍布全身，在薄得幾乎透明的皮膚下瘋狂蠕動、沖撞，仿佛隨時要破體而出！他的身體因極致的脹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痙攣，被鐵鏈鎖住的手腕腳踝早已磨爛，露出森森白骨。左肩的舊傷疤在無數鼓包的擠壓下扭曲變形，像一條猙獰的蜈蚣。
“宋…琦…玉？”柏原宸的聲音嘶啞破碎，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爆裂的肺腑里擠出來的。
“閉嘴！省點力氣！”宋琦玉低吼，聲音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一手死死箍住柏原宸的腰防止他再次沉下去，一手揮劍狠狠斬向那兩根粗黑的鐵鏈！
鏘！鏘！
火星四濺！玄鐵打造的鎖鏈異常堅韌，宋琦玉運足內力，連劈數劍，才終于將其斬斷！
失去了鐵鏈的拉扯，柏原宸的身體瞬間癱軟下來，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宋琦玉身上。那無數在皮下瘋狂蠕動的鼓包，隔著濕透的衣物，清晰地傳遞到宋琦玉的胸膛和手臂上。那是生命在極端痛苦中孕育的恐怖異象，是人為制造的活地獄。
宋琦玉咬緊牙關，將幾乎失去意識的柏原宸半拖半抱地弄出藥池。黑水順著兩人的身體淋漓而下，在地面匯成污濁的一灘。柏原宸癱在冰冷的石地上，身體仍在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次抽搐都讓皮膚下的鼓包更加猙獰地凸起，仿佛下一刻這具殘破的軀殼就要被由內而外地撐爆！
宋琦玉脫下自己濕透的外袍，胡亂裹在柏原宸身上，遮住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景象。他蹲下身，看著那張因劇痛和窒息而扭曲變形、布滿毒紋和鼓包的臉，看著那渙散的、僅存一絲微弱光亮的渾濁眼瞳，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
柏原宸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有兩個破碎到幾乎聽不清的氣音，混合著血沫從唇齒間艱難地擠出：
“…謝…謝…”
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宋琦玉的心上。前世仇敵，此刻竟只剩下一個殘喘于蟲噬地獄中的“謝”字。
“怎么解？”宋琦玉的劍鋒死死抵著怪老頭的喉管，聲音冷得能凝出冰碴。
怪老頭被捆得像只待宰的雞，渾濁的獨眼卻閃著惡毒的狡黠：“桀桀…解？我的‘血氣小白’正在他血里安家落戶呢！只有放回藥池里養(yǎng)著！池水能安撫它們，讓它們順著血管乖乖從指間靜脈爬出來，還能順道修補他被啃爛的筋脈！要是繼續(xù)暴露在空氣里…”他故意拖長了調子，看著宋琦玉緊繃的下頜線，“等這些小祖宗們不耐煩了，想暴力破體而出…嘿嘿，神仙來了也救不了他！到時候‘嘭’！就像熟透的爛西瓜！”
宋琦玉猛地回頭看向石地上蜷縮抽搐的柏原宸——那具身體在濕透的外袍下劇烈起伏，皮膚下無數鼓包瘋狂蠕動、沖撞，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爆開！
沒有選擇。
宋琦玉俯身，將柏原宸癱軟滾燙的身體拖抱起來。短短幾日，原本遒勁有力的身軀變得骨瘦嶙峋，輕的完全不似正常的成年男性。宋琦玉毫不猶豫地再次踏入那粘稠腥臭的黑水中，刺骨的寒意和濃烈的藥腥瞬間包裹了他。
“呃…啊——！”身體被挪動的劇痛讓瀕臨昏迷的柏原宸猛地彈起，爆發(fā)出凄厲的嘶吼。他雙手本能地瘋狂揮舞抓撓，指甲在宋琦玉的手臂上劃出道道血痕！
“別動！”宋琦玉低吼，雙臂如鐵箍般死死環(huán)住柏原宸的腰背，將他整個身軀托抱在水中，讓頭部以下浸在藥液中。柏原宸的頭顱無力地后仰，靠在他肩窩，墨色的濕發(fā)黏在宋琦玉頸側，每一次痙攣都讓兩人濕透的身體更緊密地貼合、摩擦。宋琦玉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軀殼的滾燙，感受到那皮膚下無數活物的瘋狂悸動，感受到柏原宸每一次瀕死般的抽搐和喘息噴在他鎖骨上的灼熱氣息。這過于緊密的、帶著血腥與藥味的糾纏，讓他渾身僵硬，卻又不敢有絲毫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