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天色將明未明,濕冷的霧氣籠罩著云川軍營。宋琦玉背著那具裹在白色中衣里的殘軀,讓守營門的士兵不要伸張,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營帳。
他將柏原宸小心地安置在床榻上,那具身體冰冷又滾燙,布滿猙獰的傷口,如同破碎的瓷器。宋琦玉沉默地開始忙碌:生火燒水,氤氳的熱氣很快彌漫了營帳。他找來干凈的布巾,浸入溫熱的水中。
解開那件早已被雨水、血水浸透、緊緊裹在柏原宸身上的棉質(zhì)里衣時,宋琦玉的手幾不可查地頓了頓。他避開那些深可見骨和尚未愈合的創(chuàng)口,用溫熱的布巾一點點擦拭掉柏原宸身上干涸的血污、黑水殘留的污跡和藥漬。動作算不上輕柔,但足夠仔細。冰涼的肌膚在熱水的擦拭下微微戰(zhàn)栗,柏原宸緊閉著那雙灰霧彌漫的眼,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任由宋琦玉擺布,除了偶爾因觸碰到劇痛傷口而泄露出的壓抑悶哼,再無其他聲音。擦拭到下半身時,宋琦玉怔愣了一下,隨后果斷的脫掉褲子,都是男人怕啥。
“這家伙果然是大漠人,武器還不小”宋琦玉忍不住感慨了一下,“可惜沒我大?!?/p>
全身清理干凈后,宋琦玉拿出從怪老頭那里搜刮來的“紫玉髓粉”和其他幾味藥,小心地涂抹在那些最嚴重的傷口上。藥粉接觸皮肉帶來刺激的刺痛,柏原宸的身體繃緊了一瞬,又緩緩放松。最后,他用干凈的、浸過藥汁的白棉布條,仔細地將柏原宸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尤其是那雙失明的眼睛,被一層層柔軟的紗布嚴密地覆蓋。當最后一圈紗布在額頭系好,床榻上的人徹底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木乃伊”,只留下口鼻處狹窄的縫隙用于呼吸。
“身份?!彼午褚贿吺帐罢囱牟冀?,一邊開口,聲音在寂靜的營帳里顯得有些突兀,“從現(xiàn)在起,你是附近山上的獵戶,叫阿狗。上山打獵時被一個毒醫(yī)抓去試毒,被我撞見救下?!?/p>
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木乃伊”頭微微動了一下,紗布下傳來柏原宸嘶啞而帶著一絲荒謬笑意的聲音:“阿狗?宋將軍,我是否可以認為…你這是在報復?”
宋琦玉將染血的布巾丟進水盆,濺起幾點水花,聲音毫無波瀾:“對。不然你現(xiàn)在出去,對大家說,你叫柏原宸?”
營帳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片刻后,紗布下傳來一聲極輕的、認命般的嘆息:“…我覺得阿狗這個名字,挺不錯的?!?為了活命,大漠的狼王暫時套上了家犬的項圈。
宋琦玉敢?guī)貋?,自然有他的算計。這具殘軀扔在外面,隨便一點風寒或野獸就能要了他的命,那自己之前的“多管閑事”就毫無意義。他臉上那如同詛咒烙印般的紫黑毒紋是最好的偽裝,足以毀掉任何關于“柏原宸”的聯(lián)想。最致命的標志——那雙獨一無二的墨藍眼瞳,如今也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蒙,被紗布牢牢遮住。至于大漠那位正春風得意的攝政王柏琿烈?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那個“失蹤”的侄子,此刻正像一件待處理的贓物般,躺在他國軍營的床榻上。
做完這一切,天邊已泛起魚肚白。宋琦玉走到角落的小爐旁,舀了些米,添水,沉默地熬起粥來。米粒在滾水中翻騰,散發(fā)出樸素的香氣,沖淡了營帳內(nèi)殘余的藥味和血腥氣。
帳外傳來腳步聲,接著是沈林清朗中帶著擔憂的聲音:“阿玉?你回來了?”
宋琦玉掀開帳簾,正對上沈林焦急的目光。他手里還端著那鍋剛熬好的、冒著熱氣的米粥。
“嗯?!彼午駪艘宦暋?/p>
“你這兩天跑哪里去了?宋伯伯很擔心!”沈林的目光越過宋琦玉,落在營帳內(nèi)的床榻上——一個被白色布條裹得密不透風、只露出口鼻的人形物。“這是…?”
“救人。”宋琦玉言簡意賅,端著粥鍋走進帳內(nèi),將其放在小幾上。
沈林跟了進來,目光銳利地掃過床上的人,又回到宋琦玉臉上,壓低聲音:“柏原宸?”
宋琦玉拿起勺子攪動著滾燙的粥,動作沒有絲毫停頓,聲音平靜無波:“他死了。我去的時候,尸體都讓毒蟲啃成了枯骨。救下的是那個毒醫(yī)新抓的獵戶,叫阿狗。”他抬起頭,看向沈林,眼神坦蕩中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可惜,讓那老毒物跑了。”
沈林的眉頭微微蹙起,視線再次落回床上那個“木乃伊”身上。包裹得如此嚴實,連一絲皮膚都看不到,更遑論樣貌特征。他走到床邊,仔細看了看:“傷得這么重?要不要我去請軍醫(yī)過來看看?”
“外傷我都處理過了,”宋琦玉舀起一勺粥,吹了吹氣,“等會兒我就去找王伯,讓他再給看看內(nèi)腑有沒有被毒傷到。你先去告訴我爹一聲,我沒事,晚點過去找他復命。”
沈林點點頭,目光卻依舊帶著審視,在宋琦玉和床上的人之間逡巡片刻。宋琦玉的敘述看似合理,但他總覺得哪里透著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尤其是床上那人,雖然一動不動,氣息微弱,但總感覺…不像是普通山野獵戶。
“好,那你忙完趕緊去?!鄙蛄謮合滦念^的疑慮,轉(zhuǎn)身離開。只是在掀開帳簾的瞬間,他又忍不住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個被白布包裹得如同繭蛹般的身影。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晨光和人聲。
宋琦玉端著那碗溫度適中的米粥,走到床邊,對著床上那一動不動的“木乃伊”說道:“別裝死了,起來吃飯?!?/p>
紗布下靜默了一瞬,隨即響起一聲低啞的、帶著點虛弱笑意的回應:“呵…你怎么知道我醒著?”
“呼吸聲太大了。”宋琦玉面無表情地將粥碗遞到包裹著紗布的口鼻附近,“自己吃。”
柏原宸(或者說阿狗)的頭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看”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紗布下傳出氣若游絲卻理直氣壯的聲音:“…手疼?!?/p>
宋琦玉的手停在半空,眉峰微挑:“還要我喂你?”
“又不是沒喂過?!卑卦返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遙遠的、模糊的回憶感??諝夥路鹚查g凝滯了。那些刻意塵封的、屬于雪原篝火旁的片段——分享干糧時自然的投喂,受傷時笨拙的照料——在這一刻被這句輕飄飄的話撕開了一道口子,露出底下冰冷尖銳的現(xiàn)實。
宋琦玉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握著碗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沉默了幾秒,最終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溫熱的米粥,語氣硬邦邦地,如同在叫一個真正的陌生人:“阿狗,吃飯了?!?/p>
勺子小心翼翼地探入紗布預留的縫隙,觸及柏原宸干裂的嘴唇。他順從地張開嘴,溫熱的、帶著米香的粥滑入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營帳內(nèi)只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壁的輕響,和柏原宸微弱的吞咽聲。兩個本該針鋒相對的敵人,一個被迫蒙眼裹身,屈辱地接受著“阿狗”的身份和喂食;一個冷著臉,如同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任務,將溫熱的食物送入對方口中。
米粥的香氣與營帳內(nèi)殘留的藥味、血腥氣奇異地混合著。陽光終于刺破云層,透過帳簾的縫隙灑進來一道光柱,細小的塵埃在其中飛舞。光柱的邊緣,正好落在宋琦玉端著粥碗的手上,也落在柏原宸被紗布嚴密包裹的、微微起伏的胸膛上。